
黄昏打电话回家,父亲接的。短短寒暄了两句,他便说:“你等下,我让你妈来接。”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我们家的两个男人之间总是沉默居多。除非聊到兰州那十五年的往事这样他有兴趣的话题,否则他一般都寡言少语。有几次妈妈不在家,父子两个人风轻云淡地谈天气和收成,然后,又是一片沉默。似乎只有妈妈在的时候,家里才会活泛起来。
妈妈说,你爸就是这样的,“比死人多口气”。这个男人很少说笑话,说了也没人笑,笨拙、沉稳、安全,然而不风趣。谈恋爱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载她出去,两个年轻人没话说,他就把自己家里情况,自己在兰州做什么,工资多少,全都跟她说了。妈妈说,那时我想,这个人怎么这么好玩啦,什么都说。她在后车座上偷好笑。
结婚时他已经在兰州工作四年了。分居两地的日子是艰难的。婚后第二年的黄梅雨季,妈妈坐火车去西北看他。在野外的建筑工地上看见他,他没一点惊喜,第一句话就说:“你来干什么?”妈妈说,他到现在还是这样,一点都不会说话。
她大着肚子回来了,再也没去过兰州。每年她那年轻的丈夫像候鸟一样来回迁徙,冬天回到南方来呆一两个月探亲。她经常为这种别离流泪。在我童年的印记里,爸爸就像圣诞老人,一到冬天就坐着火车、轮船回来,带着大批的葡萄干之类的西北土产。
他极爱他的儿子。妈妈说他刚做爸爸的时候,冒着春寒去池塘里抓了51只大螃蟹给她进补(她说到这里又补充:他此后再也没这么好过),然后天天抱着儿子在村子里从北走到南,然后叮嘱妻子也要这么做,她一边答应,心里一边想:“我才没那个空!”每年他回来,妈妈让我叫爸爸,我有点畏缩地看着这个大胡子的陌生人,我不喜欢他抱我,他亲我的脸蛋时,胡子扎得我很痛。不过几天后就混熟了,两岁那年冬天,我站在小矮凳上招呼他:“爸爸,我们兄弟俩吃饭吧。”
我的父亲。他很少骂我,只打过我一次,是因为我睡过了头,不肯上学。他很少流露,或许也是因为童年的经历,我和他总不似和母亲那么亲密。直到我五年级他才回到故乡。我们全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就只有接下来的五年。高中我是住读的。
他们像一对新婚夫妻一样开始了磨合,第一次这样长年累月地在一起。然后和所有家庭一样争执、吵架。他一般很少动怒,但却非常执拗,而且不肯认错。在大部分时候,我都站在泪涟涟的母亲这一边。偶尔,妈妈也会说,其实想想你爸,也很不容易的。她说,你不要让他伤心,我和他吵架没关系,吵了好,好了吵,你也说他,他就伤心了。
我考上了重点高中,然后是重点大学。他也是那个行若无事的样子。送我到火车站,最后只是淡淡交代一句:“好好读书,别让你妈担心,她等这一天不容易。”后来我叔叔的女儿也上了大学,人家开玩笑说,你侄女也不比你儿子差啊。他说:“那不一样,我儿子是直升高中的,大学也是重点。”这是他少有的一次为我而骄傲。
他酒量很大,年轻时能喝两斤白酒,那时喝了后还张开嘴,用火柴点燃,变魔术一样给我看,但他在家基本不喝;也抽烟,但在我高中时戒掉了;喜欢打麻将,但经常遭到妈妈的强烈反对——强烈到会把他锁在家门外。妈妈其实知道他如果输钱超过50元,就会心疼得几个月不碰麻将,但还是本能地反对。农村没什么娱乐活动,我所以现在经常鼓励妈妈也去打麻将。
他向原单位开了证明,野外作业十五年,申请明年提前退休。退休金有1100,他私下和妻子说:“现在没什么可操心的事了,这么多钱都花不完。”她则恼怒地说:“你就想着玩,儿子的房贷还有12年呢,你这个做爸爸的。”
看见我和SUDA在一起,妈妈有时感慨说:“和你爸爸几十年了,他也没这么好过——真的,他从来不会说好话,也不会买东西。”我说:“算了,没有他,你哪来我这个好儿子呢?”
她笑了。但这样的话,我在父亲面前似乎总是说不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