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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的這天下午,我八十歲獨居的阿嬷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沒有人知道她在地上躺了多久。浴室裡擺好了洗澡後要換穿的衣服,電鍋裡蒸了飯和一小盤醬菜,不知道是午餐還是晚餐。第一通她未接的電話是下午兩點,但是直到下午六點半,父親才警覺事態嚴重。
我們打電話請鄰居叫來鎖匠破門而入,才叫救護車將陷入昏迷的阿嬷送到醫院。
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簡直認不出她來,她的臉整個腫了起來,一個鼻孔裡被塞了一個漏斗形狀的呼吸器,嘴唇腫歪了一邊,牙齒間都是血痕。臉上、頭髮、甚至眼睫毛上到處都是凝固的血塊,最嚴重的左耳有一大片瘀青,耳洞口也整個被血塊塞住。
她的左肩的鎖骨骨折,醫生正要幫她安上一副泡棉做的固定器。她痛醒了,她看到我、認出我、叫我,就像在求救一樣。我看著她,我覺得我應該在一旁陪她、安慰她,可是我卻突然覺得好難過,而且那個難過越來越具體。我開始咳嗽,我努力克制卻越咳越厲害,我跑出診間,覺得一陣暈眩,好像阿嬤所有的難過我都感同身受,莫名其妙的,我對著洗手台嘔吐了起來。
原來我是這麼懦弱的,面對他人的痛苦,我的反應居然是吐。
2
送進加護病房之後,我和其他趕回來的親戚才一起回到阿嬤的家裡,準備等待一早六點半的探望時間。
樓梯上的血我們花了一個小時才清理乾淨,用清水和肥皂水擦拭,用刀片刮起血塊,倒掉一桶又一桶染紅的水,可是那個血腥的氣味過了很久才散掉。我們用熱水浸了阿嬤在醫院換下來的血衣,怎麼樣都洗不掉,有人建議用雙氧水泡,可是血染的面積太大,後來還是丟掉了。
阿嬤是在擦樓梯的時候摔下來的,她提了一桶水到接近二樓的地方,也許突然頭暈,也許地板有點滑,她摔了下來,因為原先右臂就有傷, 所以她用左邊承受了大部分的撞擊。她摔到了樓梯轉角的地方,然後掙扎著,想要一階一階的爬下來求救,樓梯上到處都是血印,最後也許是體力不支,才昏倒在一樓的地板上。
原本228的隔天,阿嬤就要來台中進行右肩韌帶的手術,她知道這次要待比較長的時間,行李都整理好了,頭髮剪短了,神明也請示了。誰知道只差那麼一天,意外就先發生了。
3
幾天後,阿嬤轉到了普通病房。不像之前探望總是在睡覺,病床上的阿嬤像隻野獸,醫生說,頭部受創的病人會躁動是正常狀況,她不停的抓,不停的踢,鼻胃管、尿管、點滴管、尿布,沒有不想扯掉的,幾乎沒有安穩的睡過一個小時,不知道是癢還是痛,手一有空就死命的搔著頭,耳朵裡的血塊被她摳掉,還製造出血流不止的新傷口。
於是她的雙手都被綁了起來,點滴改打在腳上,但是她還是止不住的躁動,身體不動的扭,不停的拍打病床, 磨破了手肘,點滴管脫落流了一地。幫她換尿布是最痛苦的事,因為得鬆開她的手才好翻身,可是一旦沒抓好她的手,不是鼻胃管扯到地上,就是弄得整床大便,到時候床單、被子、衣服全部都要重新換過。阿嬤的力氣很大,脾氣更大,沒有兩個人是很難抓得住的。
有個護士問我,說阿嬤以前在家也是這樣嗎?我說,你大概不相信,我阿嬤已經吃齋唸佛了二十多年了。
也許是因為阿嬤的躁,第一個周末照顧過阿嬤的親戚們,第二個禮拜就紛紛有事不再來,只透過電話了解狀況,剩下我跟姊姊各分擔一半的照護工作。阿嬤不說話了,起先認得出我們,不舒服會講,現在只剩下肢體表達。我擔心這是退步,姊姊說她只是情緒不佳懶得說而已。除了每六個小時打一次的降腦壓藥之外,我們能做的就只有等待,保持冷靜和耐心的等待。
今天下午我去了竹蓮寺,過幾天就是觀音生日了,裡頭門庭若市。我拜託菩薩,說祂有一位超虔誠的信徒正在1112號病房裡受苦,請祂一定要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