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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小棣〈宝马非马〉
2025/05/31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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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马非马

朱小棣

 

由台湾来美国留学后定居的马为义先生1936年出生于台中市,今年已虚岁九十高龄,以他传奇的一生见证了沧桑变幻近百年的世纪风云。他童年即随家人迁回原籍广东潮州乡下,1948年再度回到台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到美国留学,先后斩获机械硕士及核工程博士学位,之后在美国能源部下属的研究所从事核能发电安全研究多年,发表科技论文百余篇。但在台湾海峡两岸以及美国华人社群,甚至芝加哥主流英语诗歌界和国际范畴内,他的笔名非马、William Marr才是其广为人知的名头。

文学,特别是现代诗的写作与翻译,始终是他的兴趣与追求。非马现已出版二十几本诗集(包括英文诗选)、三本散文集,还有多种译诗及译文选集,并编选过大陆及台湾现代诗选。其作品被收入一百多种选集,包括海峡两岸及英国、德国的教科书,还被译成英语、德语、西班牙语、日语、韩语、马来语、希伯来语、法语及罗马尼亚语。在英语世界,他曾担任过美国伊利诺伊州诗人协会的会长,荣获多个中外诗歌奖项,包括意大利国际文艺委员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等。退休后,他还从事绘画及雕塑创作,在美国及中国各地举办过多次个展及合展。

我有缘于十几年前的哈佛大学初识非马先生,那时他来哈佛参加一个华人聚会的文艺讲座,他是主讲嘉宾(或之一)。惊诧于他的华丽转身与跨学科成就,我旋即向他当面求教,谦和的他鼓励我随心所欲追求自己的喜好。当年的我,正在经历从文科迈向理科的变化,从一个来自南京的英语专业本科生,随着个人生活与社会发展的变化需求,成为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研究生和哈佛大学研究机构的成员,但内心喜爱写作的躁动依旧不减。不仅业余写作出版了英文传记、回忆录,并且回归用汉语写作散文,出版了专集。非马先生的生命体验给了我极大的鼓舞。

世事峰回路转,霎时间我自己也已到了临近退休的年龄。业余写作亦有了新的发展轨迹,过去一年多来,我沉湎于学习英文诗歌的写作,于是非马先生就成了我的良师益友。我在英、美、加拿大以及新加坡各地英文诗刊和综合性文艺刊物上陆续发表的近百首英文诗,以及尚未发表的习作,非马老师几乎都是第一读者,并且毫无保留地及时提出修改建议供我参考。这大概也是非马老师担任会长的伊利诺伊州诗人协会的光荣传统,西方诗人向来就有切磋交流的习惯。最极端的例子大概要数德国的歌德和席勒,据说他们两人有时谈话中来了灵感,一个人的想法就成了另一个笔下的诗歌。我和非马先生之间可以算是另一个极端,我只对他个别诗歌中的英文提出过改进的建议,他也一一欣然接受,算是有来有往,却极为不对等,我欠他的实在太多。

近日,非马先生结集出版了一部英文诗选,似乎更像是全集,囊括了他从1956年到2025年的众多作品,共计九百五十三首,再一次为我提供了向他学习的机会。面对这部厚重如山的英文诗卷,我益发百感交集,在这里仅能道出万一。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诗龄比我岁数还要长。将近七十年的积累,包含着多大的能量和原动力——既是诗歌艺术的常青,又是生命意义的体悟。诗歌写作完全融入了诗人一辈子的生活,它已不仅仅具备文艺价值,而且更昭示了哲学的伦理,折射出生命的光辉。单从艺术的角度,我发现他在最初三年的三首短诗里,就已完成了某种诗歌技巧上的跳跃。从简单叙事,到真实抒情,再到靠形象创造意境,年轻的作者飞快跨越了三级台阶,迅猛成熟了起来。

非马先生的双语诗写作,经历了漫长的演变,从汉诗英译,逐步走向双语交替原创,大部分生涯都还是优先用汉语写作。也因此早在1977年,他就发表了《醉汉》,可以说是他的成名作。以下是全诗:

 

醉汉

 

把短短的直巷

走成一条

曲折

回荡的

万里愁肠

左一脚

十年

右一脚

十年

母亲啊

我正努力

向您

1977年6月5日)

 

随着两岸关系的回暖,诗人终于得以回大陆探亲,于是便有了一系列的返乡之作,最著名的有《罗湖车站》,全诗如下:

 

罗湖车站

——返乡组曲之八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

她老人家在澄海城

十个钟头前我同她含泪道别

但这手挽包袱的老太太

像极了我的母亲

我知道

那不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他老人家在台北市

这两天我要去探望他

但这拄着拐杖的老先生

像极了我的父亲

他们在月台上相遇

彼此看了一眼

果然并不相识

离别了三十多年

我的母亲手挽包袱

在月台上遇到

拄着拐杖的我的父亲

彼此看了一眼

可怜竟相见不相识

1980年10月18日)

 

身居美国的他,也为越战写下了沉痛的诗篇,如《越战纪念碑》,全诗如下:

 

越战纪念碑

 

一截大理石墙

二十六个字母

便把这么多年轻的名字

嵌入永恒

万人冢中

一个踽踽独行的老妪

终于找到了

她的独子

此刻她正紧闭双眼

用颤悠悠的手指

沿着他冰冷的额头

找那致命的伤口

1985年2月9日)

 

翻阅非马先生这部厚重的英文诗集,许多短小的诗歌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但由于诗篇太多,实在无法挑选出我最为欣赏的几首。更大的麻烦在于,我无法识别究竟哪些是英文原创、哪些是先有了汉语再译成英文的。我曾好奇地问过先生,他没有具体作答。年轻时,他是从翻译英文诗歌到汉语世界起步的,甚至通过英译将拉丁美洲等其他语种的诗人介绍到汉语世界来。在美国诗人中,他说自己受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的影响最大,下面这首短诗显然就是受其影响写成的。威廉斯从友人的冰箱里拿出水果吃了以后留下一首精美的小诗,非马先生则演化成了《留诗》:

 

留诗

 

我在冰箱里

留了几首诗

 

你到家的时候

它们一定

又冰

又甜

1993年7月9日)

 

另外,我今天倒是注意到他先前说过有关汉诗英译的几句颇有心得的话,“可能因为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把汉语译成英语要比把英语译成汉语辛苦得多。更使我惊异的是,一些在汉语里像模像样甚至外表华丽的诗,一经翻译成英语,却破绽百出,有如翻译是一面照妖镜,把躲藏在诗里的毛病都显露无遗。这当然有可能是两种不同的文化与语言的差异所造成的,但也可能是原诗缺乏一种普遍的价值与广义的人性,用不同的文字翻译后很难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获得感动”。这倒真是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许多汉语现代诗中极大的问题。

总之,老诗人非马就是一匹宝马,从来不曾伏枥,日行不止,已逾千里。

 

 

刊登于《书屋》2025年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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