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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1
2025/09/28 0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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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的《向晚的飛行》-1

書名:向晚的飛行(Vesper Flights
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譯者:韓絜光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3/9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65997
內容簡介
Amazon20208月選書
華盛頓郵報2020年十大最佳書籍
入選紐約時報、娛樂周刊、時代雜誌、Literary Hub文學網站夏季最佳書籍

本世紀最重要的自然作家、《鷹與心的追尋》作者海倫麥克唐納,在這本字字珠璣的散文集中,邀請讀者從她個人的自然觀察角度,思索圈養與自由、遷徙與飛行的概念,走進最私密的經驗。

Excerpt
〈泰科斯莊園〉(Tekels Park)

我不該那樣做的,因為在高速公路上開車,雙眼理應牢牢看著路才對。不該那樣也是因為,刻意擾動情緒無非只是一股衝動,就像刻意按壓康復中的瘀傷一般,很奇怪,也令人費解。但我還是做了,近年來做這件事安全多了。因為這個路段正逐步改造成智能高速公路,所以M3高速公路往坎伯利緩降的長降坡,現在沿路設滿測速照相機跟限速五十英里的號誌牌。開在這個路段往別處去的路上,我可以把車滑向外側車道,速度放慢,與路邊我欲尋找的某一段護欄離得近一些,在白如陳年冰層的天空下向西飛馳。
每天大概有十萬部車輛通過這個地方。回到一九七〇年代中期,我在深更半夜若還醒著,常常聽見一輛摩托車向西或向東奔馳:如同哈欠般長長的噗嗚一聲,反射振盪到記憶裡,而後在夢中反覆重播。但交通噪音不異於雪,日久也愈積愈厚。到了十歲,我站在歐洲第二大瀑布旁聽著滂沱水勢,只單純想到這聲音好像雨中的公速公路。
我不該看的。我每次總想看。我的目光逮到那個位置,護欄後方匆匆閃逝如西洋鏡畫片的松樹在那裡驟然開出一片天空,一株紅杉深黑的尖頂與天色相映,一棵智利南洋杉排列成趣的枝椏像臂彎托天。我的腦中頓時湧生一股憂慮,深恐這個地方消失不見,因為我對這些樹周圍的地貌如數家珍,或者該說,我認識這片土地三十年前的樣貌。下一秒,那個位置過去了,我的車繼續前進,我吐出在這幾百公尺內始終憋著的一口氣,我自以為不呼吸就能讓一切靜止——靜止動向、靜止時間,靜止人生中所有起落的塵土和腳步。
(I shouldn’t look. I always look. My eyes catch on the place where the oetrope flicker of pines behind the fence gives way to a patch of sky with the black peak of a redwood tree against it and the cradled mathematical branches of a monkey puzzle, and my head blooms with an apprehension of lost space, because I know exactly all the land around those trees, or at least what it was like thirty years ago. And then the place has passed, and I drive on, letting out the breath I’d been holding for the last thousand feet or so, as if by not breathing I could still everything – movement, time, all of the dust and feet that rise and fall in a life.)
這是我小時候的記憶,很荒謬,不過是真的。母親開車載我上小學的途中,路旁常有成排的軍事警告牌,我靠著破譯上面的訊息學會了速讀。勿入很簡單,危險——未爆彈藥則花了我好幾個月才看懂。我必須一次讀到全部的字,因為母親的車子在移動,而標牌又離車子很近。每個上課日的早晨,每當軍事基地即將接近,我都會牢牢盯著窗外,等待那些文字出現,給我機會再試一遍。我當時的心情——某些重要的事物自我身旁飛快逝去,而我深切盼望理解。這正是我現下往高速公路護欄後方某處殷殷張望的心情,那是我兒時長大的地方。
在泰科斯公園度過第一個夏天時,我五歲。時間是一九七六年。藍眼菊在花床裡綻放後又凋萎,屋後林間的松毬在無數個天空湛藍的午後破裂爆開。我依稀記得給水管、橘子蘇打水、乾枯的草坪,還有與大人的一場對話某人向我解釋了乾旱的概念。那是我第一次體認到不是每一年都相同,甚至可能是我第一次得知原來有「年」這樣的東西。我父母在薩里郡坎貝利買下的這間白色小屋子,位於神智學會(Theosophical Society)所有的一座莊園內,莊園占地五十英畝,外有圍牆。我父母對神智學沒有什麼概念,但他們喜歡這間屋子,也喜歡這片莊園。這裡以前曾有一座城堡,或者應該說,是鄉紳泰科斯於十九世紀初仿古興築的城堡,布滿仿真的哥德式城垛和箭縫、孔雀和馬車。城堡燒毀後,神智學會的人於一九二九年以兩千六百英鎊買下這片土地,動手改造成供信徒生活及工作之處。他們告訴居民,能住在這裡是恩典,能為彼此效勞也是恩典。信眾自己建造房屋、添購帳篷布置營地,並向軍隊買來一間二手的尼森小屋放在這裡。他們在磚牆圍起的菜園內種植作物,還開了一間純蔬食旅館。一九六〇年代,承租人獲准買下永久土地所有權後,慢慢開始有像我們一樣的外人住進這個地方。
……

但我最慶幸的是,我在那裡享有無限的自由。放學後,我會做一個三明治,然後抓起我的蔡司8×30野外雙筒望遠鏡,動身前往我最愛的幾個地點。莊園內有爬滿常春藤的磚牆,有優型樹和紀念威靈頓公爵逝世而栽種的紅杉林——紅杉因此有世界爺(Wellingtonias)的別稱。還有用焦酚油浸過的木材建造的避暑小屋,窗戶上布滿蠅糞留下的斑點。不知道是誰跟我說過,亞瑟·柯南·道爾喜歡坐在最小的那一間避暑小屋裡,就在一株白楊樹稀疏的樹蔭下。屋內奶油色的牆壁上掛著攝影作品《花仙子》(Cottingley Fairies)的原版系列相片。莊園內還有義大利式露天陽台,上有一片圓而淺的水池,池中有一座時好時壞的噴泉,裡面住著光滑的蠑螈和大龍蝨;入夜後,蝙蝠科的多種蝙蝠會來沾取池水喝。一片九英畝的大草原,一側有腐朽的馬廢,還有連綿好幾英畝的歐洲赤松林,潮濕的泥徑被叢叢蕨葉、杜鵑和花蕾結冰的沼澤山月桂層層遮掩。有好些條路,哪裡也到不了,因為一九五〇年代,政府向神智會強制收購土地興建高速公路後,高速公路將莊園一分為二。我很喜歡這些路。赤腳踩在斑駁剝落的柏油路上,沿著栽植無梗花櫟的林蔭道直走,盡頭堆積片片落葉,只有一條新的野徑往右轉彎,循著高速公路護欄續向前行。莊園後側的一條死巷有一段十呎長的沙堤,我常七手八腳爬上沙堤,走向那株巨大的灰山毛櫸,樹幹上刻著許多愛心、日期和姓名首字母,我很驚訝居然有人知道這棵樹,因為我從沒在附近見過別人,從來沒有。有一天下午,我在樹下的腐土裡挖到一個爛了一半的細肩帶皮包,往掌心一倒,掉出幾枚三便士硬幣。聽說在高速公路出現之前,這裡有螢火蟲,有沙鷸,有池塘。現在公路另一側已經全是房屋了。
……

我不知道我童年享有的自由算不算罕見,但我知道它賜予我什麼。童年的自由將我變成一名自然學者。對我這樣的自然學新手來說,九英畝的草原是最理想的去處。那裡很多花草想必都是以種子之姿,隨著為早已故去的馬兒準備的乾草,從低地來到這裡:山蘿蔔、矢車菊、三葉草、圓葉風鈴草、黃花豬殃殃、凌風草、野豌豆,還有豐富多樣的禾草及草本植物。也有蝴蝶在這一小塊十九世紀的園地闖蕩:普藍眼灰蝶、小弄蝶、白邊點弄蝶、加勒白眼蝶、紅灰蝶,鳴唱了整個夏天的蚱蜢,咻地自我腳邊彈開。草地另一頭的風景不同,有比較多能在酸性土壤上見到的生物:小酸模搖曳成一片低海,石南原豬殃殃開滿星星白花,有白蛾和潘非珍眼蝶,蟻丘和曲芒髮草被陽光刷上了霧色。我對這片草原無比熟悉。它比我往後人生遇過的其他環境都更豐富、更有趣,有更多故事可以述說。我會把臉探進草叢裡,看著小如字母「i」上黑點的小蟲子,在根莖糾結難分的泥土間緩緩移動。或者仰面朝上,在積雲堆疊如卵石的天空中,尋找鳥兒的蹤影。
我們所講述的自然故事,有那麼多是以自然考驗自己、與自然對立、用自然界定我們的人性。但在這片草原裡,一點也不是那樣。在這裡,我只是以孩童的目光觀察自然,從中尋找親近與陪伴。我翻看圖鑑來認識這些生物的名字,是因為我覺得有必要認識它們,就像我有必要記住班上同學的姓名。它們豐富多樣的生命,拓展了我對家的認知,家園不只侷限於屋子的四面牆。生物讓自然世界成為一個複雜、美麗而安心的地方。它們感覺就像家人一般。
年紀還小的時候,周圍所見的景物彷彿都向你保證,它們永遠會是現在的模樣。你會用天和星期來度量生活,而不是用年。所以,當八月初的某一天,割草工人來把草地刈平,做他們自有這片草地以來年復一年都會做的事,我見了卻滿心驚恐又怒火中燒。我沒有時間細想自己在做什麼。我拔腿狂奔,跌了跤又爬起來,跑到割草機前一屁股坐下,逼迫它停下來,就這麼沉默、被動地在滿頭霧水的司機面前堅守我的立場。可想而知,司機走下割草機問我到底在做什麼,我只能跑回家大哭。我當時不懂乾草牧地的運作。我看到的只有破壞。我哪裡知道,割草工人的工作是要讓歷史暫停流動,留住草地曾經所是的樣子,抵抗石南、樺木和時間的侵犯?
草地每一年都會長回來,長得一如以往的繁茂,直到我們一九九年代搬離莊園。十年後,我在一個灰濛的夏日午後回來探訪,心中忐忑不安,不曉得會見到怎樣的變化。車子開上泰科斯林蔭道,兩旁經過的風景如同夢中的景物,有一種近得令人不安、輪廓渙散、比例失真、奇異不凡的特質。車子拐了個彎,駛向田野,車身上下顛簸,即將看見的景象令我坐立不安。然而草地依舊在那兒:神奇到不像真的,依然洋溢著生命。
四十歲後,我又回來過一次,不再那麼惶恐,對自己、對回去會看見的景象都多了幾分把握。但我錯了。顯然有人認為這片草地應當要有足球場草皮的樣子,所以把草地當成院子裡的草坪對待,多年來反覆把草刈平,如今所有旺盛活動的生命、所有我熟識且深愛的生命,已經悉數消失。草地現在看上去,就是那個人認定應有的樣子:單調、整齊、平坦、易於行走。我看到時忍不住哭了:一個中年女人嗚咽哭泣,不是為了她的童年,不完全是,而是為了此地遭到抹除的一切。
我的童年記憶中的事物,很多現在也不復可得了:「麥克魚行」連鎖魚貨商店(Mac Fisheries)、威斯達海鮮飯(Vesta Pella)、充氣彈跳球、校園午餐、《神奇旋轉木馬》(Magic Roundabouts)節目的周邊玩具,以及每逢假日出遊,我乖乖在主幹道旁的連鎖咖啡館吃完正餐,就可以吃一根的硬棒棒糖。但失去那片草地不太一樣。你的世代必定也有許多事物葬送在快速資本主義之下,你大可為這些犧牲品哀悼,但其實你知道,那些東西只是被不同節目、不同媒體、其他同樣吸睛的不同商品所取代而已。我無法如此看待那片草地。我無法將它簡化成單純的懷舊。當棲地遭受破壞,失去的是縝密複雜的生態,以及構成生態樣貌的所有生命。這些失去與人無關,雖然在草地消失的同時,一部分的我也跟著消失,或者不能說是消失,而是從存在淪為一段記憶,這段記憶直到現在仍猛烈撞擊著我的胸口。我無法再對任何人說:你看。你看這裡多美。你看這裡有好多好多生命。我只能寫下它曾經的樣貌。
……

幾年前,莊園賣給了房地產開發商。今日開車經過公路護欄,我的心隱隱作痛,有部分原因是事實無可奈何,看到那些樹木,我知道那無非是我童年未散的幽影;但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很清楚,假如能待之以細心、關心,外加少量的愛和技巧,草地其實是可以融入開發平面圖,恢復到與幾年前極其相似的樣子。這件事雖有可能,但實難成真,明白事實的痛也隱隱揪著我的心。棲地喪失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加之幾個世紀以來,我們實際生活在大自然中並親身累積的日常知識日趨減少,要相信眼下事物運行的機制還有可能逆轉,是愈來愈難。
我們時常把過去想像成類似自然保留區的地方:一個不相連接、另行劃界的場所,我們能在想像中前往造訪,藉以感覺現實沒那麼糟。我偶爾會想,我們有無可能學會承認,過去其實時時刻刻都在透過我們、作用於我們。承認各方面的多樣性,不論之於人或自然都是一項優勢。承認看似雜亂無序、但物種豐富的大片植被,以及伴隨而來無數昆蟲的生命,比現代景觀規畫造就的一片詭異、匱乏的寂靜要來得好,就只是比較好,不因為別的。我很想知道,我們有無可能學習調和審美觀與道德觀,以契合這股直覺。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常想起那片草地。曾經飛舞成雲的蝴蝶遭遇了地區局部的滅絕,但蟄伏於土壤裡的大量種子還會堅持下去,而且能堅持很久很久。現在每次開車經過,以時速五十英里的速度望向護欄,我都很清楚我在尋找什麼。護欄外遠處有個地方永遠牽引著我,因為它既不完全存在於過去,也不全然活於現在,而是困在兩者之間的某個空間,那個空間指向未來,而它勾起的細小刺痛,名為希望。
(We so often think of the past as something like a nature reserve: a discrete, bounded place we can visit in our imaginations to make us feel better. I wonder how we could learn to recognise that the past is always working on us and through us, and that diversity in all its forms, human and natural, is strength. That messy stretches of species-rich vegetation with all their attendant invertebrate life are better, just better, than the eerie, impoverished silence of modern planting schemes and fields. I wonder how  we might learn to align our aesthetic and moral landscapes to fit that intuition. I wonder. I think of the meadow. Those clouds of butterflies have met with local extinction, but held in that soil is a bank of seeds that will hang on. They will hang on for a very long time. And when I drive past the fence these days, staring out at 50 mph, I know that what I am looking for, beyond the fence, is a place that draws me because it exists neither wholly in the past, nor in the present, but is caught in a space in between, and that space is a place which gestures towards the future and whose little hurts are h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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