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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余杰的《活著就要RUN:潤者無疆,一部流亡的文化史》(上冊)-2
2025/08/28 0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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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余杰的《活著就要RUN:潤者無疆,一部流亡的文化史》(上冊)-2

書名:活著就要RUN:潤者無疆,一部流亡的文化史(上下冊不分售)
作者:余杰
出版社:印刻
出版日期:2024/05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988753
內容簡介
上部講述華語文化圈的流亡故事。作者首先錨定四個關鍵年份:一九四九、一九七六、一九八九、二一二。指出這是現代中國的四大流亡潮;從中串捻起張愛玲、余英時、齊邦媛、張大千、臺靜農、殷海光、王鼎鈞、梁羽生、倪匡、蘇曉康、高行健……等文化人,他們的流亡並非挫敗,更在離散的道路上開創出更壯闊的風景。
下部則講述全球範圍內的流亡故事。跨越蘇俄、納粹德國及東德、「血色大地」中東歐、拉丁美洲等,極權暴政肆虐、流亡者前赴後繼的地方加以書寫。爬梳人類歷史中暴力與流亡的辯證關係──暴政所在之處即為異鄉;而清醒的自由人唯有身在他方,才能對原屬的土地、族群和文化,做出最徹底的反省與批判。

Excerpt
〈王鼎鈞:鄉愁遲早退出生活,進入蒼茫的歷史興亡〉

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羅網;我們奔馳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裡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裡多少假花。
——
王鼎鈞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六日,上海易手。「末日」前兩天,在國軍軍械庫當差的二十四歲的王鼎鈞,得到一位長官和長輩的照顧,夜間擠上一條船,甲板上坐滿軍人,誰也不知道船開到哪裡去。天空雲層很厚,不見日月星辰。
日日夜夜,好不容易看見右方有水氣飽滿的綠色山丘,前面有顏色單調的陳舊倉庫,船停在水中等待進港,有人搖著舢板來賣大多數人都沒見過的水果,說他們不懂的話,使用他們沒見過的錢。
這是臺灣!這是基隆!當時多少人想方設法都來不了的地方,王鼎鈞竟無意中得之,似幻似真,如同夢境。他回望大海,上海到基隆的路程四百一十九海里,臺灣海峽的寬度一百三十公里,幸虧世上還有臺灣!
臺灣海峽隔開了生與死。數十年之後,當記者問王鼎鈞內戰之後如果留在大陸會是怎樣的結局時,他說:「這是我們一再作過的推演。我出身地主家庭,父親是知識分子,母親信教,叔父是黃埔軍官,我自己當過憲兵。我具備這樣五個條件,一顆子彈足以致命,我連中五槍……我是極容易知足、極容易感恩的人,一瓢水可以換我一生的眼淚。」
一上岸,辦理入境登記,王鼎鈞拿到一張退役證明。允許帶走兩套舊軍服,發給老臺幣五百六十元(彼時炒米粉一客臺幣七百元)。士兵隨身攜帶席子,那一張席子讓王鼎鈞心酸,「異鄉人倒斃路旁,好心人收屍,就是用一張草席把屍體裹起來」。

逃到臺灣第一天,坐在水泥地上寫稿子

如何在陌生的孤島上生存下來?王鼎鈞坐在水泥地上寫稿子,希望在茫茫虛空中抓到一根生命線。他寫完之後,找了家郵局郵寄去《中央日報》。過了幾天,這篇文章登出來了。「我看見那片鉛字,這才覺得自己確實由海裡爬到岸上。好了,臺灣『四季如春』,凍不死人,我能『煮字療飢』,餓不死人,苟全性命,與人無爭,氣不死人。」覓得一線生機,他鬆了一口氣。
大時代背景下,雖還年輕,卻已歷盡滄桑,王鼎鈞說自己是一個無恆常的人,常見異思遷,是這種性格造成漂流的人生,還是漂流的人生造成這種性格,他自己也說不清。「一生漂泊無定規,十四歲時候開始半流亡,離開家,但沒離開鄉。十七歲正式流亡,離開鄉,沒離開國,後來也離開了。幾十年間,作家離家越來越遠。」少年時代,王鼎鈞是流亡學生,在大半個中國顛沛流離數千里,後來為了生存又從軍,在軍中當文書。到臺灣之後,他並非國民黨權貴集團成員,只能自求多福,相信天道酬勤。賣文為生、草間求活,也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他沒有背景、沒有學歷,全靠一支勤奮的筆頭,進了作為黨國喉舌之一的中國廣播公司當編輯。
那是一個新聞界和文化界趨之若驚的位置,王鼎鈞卻如履薄冰。文化圈並非美不勝收的百草園,而是另一個處處充滿陷阱的江湖。一九五〇年代的臺灣,號稱「恐怖十年」,蔣政權驚魂未定,檢肅匪諜辣手無情,大案一個連一個公布,士農工商黨政軍都有人涉及,罪案的發展和罪行的認定往往出人意料。十年間以文化人為主嫌的案子至少二十一個,總計處死三十五人,判囚三十二人,牽連被捕受審打入「列管名冊」者不知多少人。在「敏感媒體」工作的王鼎鈞,每當看見文化界人士被捕,判刑,甚至處死,即便與之無關,難免感到忐忑難安,擔心無辜被牽涉其中:「我在中廣那六年,感覺臺灣如同一望無邊的荊棘叢,我置身其中,姿勢必須固定,如果隨便舉手投足,就可能受到傷害」。
很多臺灣人覺得外省人是特權階級,王鼎鈞卻說,比起臺灣人來,他的「怕」是加倍的。多年以後,他在美國對一位臺灣本土派官員說:

當年你們只作一種噩夢,你們只怕蔣介石,不怕毛澤東,你們不知道毛澤束更可怕,你們的恐怖縮了水,你們比我們幸福。你們的問題比較簡單,也許認為只要推翻蔣介石就可以了。我們不行,我們作兩種噩夢,我們有人怕蔣,有人恨蔣,卻還得保著蔣,兩害取其輕,靠他抵抗共產黨。

在次壞與更壞之間勉強選擇次壞,是王鼎鈞那一代逃亡到臺灣的外省人不得已的選擇。一重噩夢套著另一重噩夢,一個獨裁者身後還有另一個更大的獨裁者,如同俄羅斯套娃,不知盡頭在哪裡,這才是最悲慘的人生。

赤腳行走在荊棘叢中,如何避免受傷?

王鼎鈞不是國民黨的批評者,只求在保有人格尊嚴的前提下有一碗飯吃:「臺灣的戒嚴時期,我的問題簡單,江湖賣藝,混口飯吃,這一行也自有其生存之道……流浪漢當然受偵防猜忌,也還不至於去之而後快。一他不願捨生取義、飛蛾撲火,也不願曲學阿世、諂媚當道,但真有一條安全的中間道路嗎?
即便你不反對,特務也要說你反對。臺灣很貧窮,蔣介石號召「克難運動」──所謂「克難」,若用中共的話說就是「艱苦奮鬥」。針對「克難運動」中官員的知行脫節,王鼎釣寫了一篇〈故事新編〉,寫孔子提倡「克難」,大家都粗茶淡飯,弟子顔回照做,結果營養不良,生病死了;孔子卻沒有「克難」,肉不正還不食,結果長壽。這篇文章立即惹禍:這不是諷刺蔣總統嗎?
保安司令部(警備總部之前身)來了兩個年輕人,用吉普車將王鼎鈞載到一處樓房,讓他站在大辦公室一角等候審訊。他站著等了一個小時,忽有一彪形大漢指著牆壁大喝一聲「轉過臉去」,從背後猛地一推,他的鼻梁撞上牆壁,眼冒金星,魂飛魄散。這是下馬威之一種,其他人更慘:案情重大的嫌疑犯首先要挨一頓毒打,脫光衣服打,打得滿地翻滾,就知道在外面那一點資歷聲望、靠山背景,完全成泥化灰。你已不再是原來那個人,「入此門者一無所有」。
王鼎鈞僥倖脫身,卻留下案底。從此,他處在特務無孔不入的監控之下。一位特務說,「你有幾根骨頭我們都數過好幾遍了!」他辦公桌抽屉上的鎖被人撬掉,他不聲張,也不修理,假裝若無其事。幾天後,事務組派工匠來換鎖,換的新鎖的鑰匙,特務當然有一把。員工信件由專人統收分發,他的信總是比別人晚一兩天,封口的漿糊永遠是濕的。
王鼎鈞發現,身邊陸續出現表達關心、時常請他吃飯的朋友。有單位同事,也有聲稱欣賞他文章的讀者。酒過三巡,這些人往往會有意無意談起政治時事,先抛出對時政的種種不滿,等他接話。一旦他對政府表示不滿,立即就成為呈堂證供。他只能兵來將擋,滴水不漏。多年後,他回憶那個特務比朋友還多的時代,仍未對人性喪失信心:「我是赤着腳走路的那種人,路上沒有紅毯,只有荊棘。中年以後整理自己的生活經驗,發生了一個疑問,當年走在路上,前面明明有荊棘,為什麼走在前面的人不告訴我呢?前面有陷阱,為什麼沒有人作個標記呢?前面有甘泉,為什麼去喝水的人不邀我同行呢?經過一番研究,我知道一般人在這方面是很吝嗇的。於是我又衍生出一個想法:我一邊赤腳行走,一邊把什麼地方有荊棘、什麼地方有甘泉寫下來,放在路旁讓後面走過來的人拾去看看。」

沒有「免於恐懼的自由」,人人都是憂鬱症患者

史學大師陳寅恪說過,最是文人不自由;對於王鼎鈞來說,白色恐怖之下,「免於恐懼的自由」可望而不可求。
王鼎鈞逐漸養成一些生活習慣:極力避免寫信,也不和別人一同照相,偶然收到照片必偷偷剪成碎屑丟進公廁的馬桶。他不保存來信,把信件放在水桶裡泡爛搗成紙漿,再藉傾盆大雨沖走。特務抓人,順藤摸瓜,照片信件都是「藤」。為了自我保護,只能「毀屍滅跡」。在高壓下,人們做夢的自由都沒有。……
……
長期在壓抑的環境下生活,不可能不患病,精神上的問題很快表現在身體上。「恐懼暗中沉澱,累積,腐蝕心靈,結成病灶。那年代,我的「安全」和「志趣」不能兩全,許多人跟我一樣。恐懼像活火山,常受外面的因素誘發。」王鼎鈞很容易感冒,天天帶病上班,夏天穿冬天的衣服。左胸時常疼痛,多次向胸腔專科名醫星兆鐸求診,醫生說:「你的情形我瞭解。」不肯進一步檢查。後來他才知道全是壓力造成,是憂鬱症的症候。
……

王鼎釣用一個更可怕的比喻形容當時的生活境況:臺灣夏天雷雨多,常常電死在田裡工作的農人。科學家研究發現,農夫戴的斗笠由邊緣向中心編成,最後用一根鐵絲鎖住尖頂,外表看不出來,電流一旦找到它,「爆炸」就發生了。讀書人的命運比農夫還卑賤,農夫可摘下斗笠,或去除斗笠上的鐵絲,讀書人頭上的緊箍咒卻取不下來:

那年代,我們這些由中國大陸奔向臺灣的人,「斗笠」裡都有一根鐵絲,雷電在我們頭頂上反覆搜索。我也戴著斗笠下田,笠頂也藏著鋼絲。

全島上下談虎色變的調查局長沈子岳請王鼎鈞吃飯,邀請他擔任調查局文宣顧問,他知道到了二次流亡的時刻——否則,他就會像齊瓦哥醫生,心臓破碎,在街頭倒下。他在臺灣生活了三十年,一生中最寶貴的時光留在白色恐怖的臺灣,「臺灣是傷心地」。
要離開亦非易事。王鼎鈞被迫與五個「特務朋友」一起吃飯、談心以及「交心」,每一月或兩個月一次。終有一天,他領到出境證。當他在出入境管理處拿到那張紙時,「又是喜悅,又是心酸,好像很充實,又像很空虛,臺灣混了三十年,患得患失為了這張紙,也太沒出息了」。一九七九年九月,起飛那天清早,定期聚餐的五個朋友中的一位請他吃早點,舉起茶杯說:「我代表本單位給你送行,你可以出國。」他又如五雷轟頂。直到飛機起飛,看見隱隱山峰水氣淋漓,猶如米芾的畫。他突然覺得肚臍好痛,像是拉斷臍帶,然後就是雲天萬里。

二次流亡:中國是初戀,美國是婚姻

此後,王鼎鈞在自由的美國,暢所欲言、「我筆寫我心」。「紐約是世界上最容易生活的地方,只需要學會點漢堡和坐地鐵就可以自有您一片天地」,這句話是老華僑給新華僑打氣的,他深以為然。他拿到綠卡二十多年才入美國籍,本不想入籍,後來發現既然要死在這個地方,走不了,不入籍有許多不方便。他放棄了中國人的身分認同:「入了美國籍就叫『苦海有邊,回頭無岸』,回哪裡啊?很多人說:我是中國人哪!我說:誰承認你是中國人?」他將中國比喻為戀愛,將美國比喻為婚姻:「前者驚心動魄,後者靜水流深,前者甜蜜與痛苦交織,後者更趨日常的回望。」
……

有人說海外華文文學是邊緣文學,王鼎鈞不同意以政治上的「正朔」來判斷文學的價值。他認為,文學自有主流,「不因堯存,不為桀亡」。《詩經》之後的主流是楚辭,而楚既非地域的中央,也非政治的正朔,只因為有一個流亡大作家屈原,這種新的體裁就成了主流。李後主是亡國之君,也是某種程度的流亡者,他卻是詞的主流。
到美國之後,王鼎鈞再也沒有回臺灣,也沒有回山東。「疏離失根的感覺已非一日,那是我今生感情的一部分。」他拒絕「少小離家老大回」,「我不能回去看長城」。他說:「家鄉的人很勢利,先打聽這個人在外面發財了沒有,做官了沒有,沒有,他們就沒有興趣。尤其是山東老家,既沒有老屋老墳,也沒有老親老友。」清貧的書生,不歸比歸更好。對於鄉愁,他的理解是:「鄉愁是我們成長的年輪,陷入層層包裹。鄉愁是我們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鄉愁無可驕傲,也絕非恥辱。鄉愁是珍貴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捨,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鄉愁遲早退出生活,進入蒼茫的歷史興亡。」他用文字彌合流亡的傷痕,他用文字重現紙上的故鄉:

覺得這些田地這些土壤都很親切可愛,會想那些不知何時何人種下的樹,不知何時何故挖出來的溝,那高起來的丘陵,窪下去的溪流……我想念那些泥土,記得在電影《亂世佳人》裡面,一切隨風而去,女主角費雯麗彎腰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她高高舉起那把土,大聲宣告「只要有土!只要還有土!」聲音很響亮。

是的,流亡者的聲音也很響亮,流亡者無愧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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