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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鼎鈞的《風雨陰睛》
2025/07/1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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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王鼎鈞的《風雨陰睛》

王鼎鈞的作品大部分具有小說的敘述、散文的描寫、詩質的意象及歧義,他瞭解各文類的特質、善於利用各文類的優勢,所以能從容遊刃於各文類之間。
早在台灣新世代作家風靡於拉丁美洲的「魔幻寫實」之前,王鼎鈞的作品已經與拉美有些作品不謀而合,他能深入不可理解的心靈層面,不故弄玄虛而玄虛自在,外表看似寫實,而其實飽含象徵,在魔幻與寫實之間出入自得、從容自在。他的作品正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技巧嫻熟毫無斧鑿痕跡。
——
鄭明娳,〈出入魔幻與寫實之間〉

書名:風雨陰睛:王鼎鈞散文精選
作者:王鼎鈞
出版社:爾雅
出版日期:2000/07/20

內容簡介
處在新舊世代兩大板塊劇烈震盪中,許多作品因為風潮之故,而得到短暫的輝煌,像不會發光的月球。然而,有些作品是恆星,來自作家內心的熱情,持續點燃讀者內心的礦脈,就這麼世世代代發光發熱,傳承下去,就如王鼎鈞的作品。(風雨陰情)是王鼎鈞的散文精選,是他的回顧展,當然也是三十幾本作品中『最好的一本』。

Excerpt
〈憶高陽〉

當年高陽辭卸南部的軍職,隻身北上,闖蕩文學江湖,由台北的小說家南郭老人接應。南郭那時關係多,聲望高,一言九鼎,陪著高陽四處走動,廣結人緣,有一天來到中國廣播公司。那時我在中廣節目部做編審,早讀過高陽的作品,一見之下,忍不住談起他在〈文學雜誌〉上發表的短篇小說〈紅燭〉,致欽慕之意。那時高陽謙和含蓄,寵辱不驚,給我很深的印象。
高陽的史學修養,初現於《紅樓夢》的考證文字,那時胡適返台,紅學復興,高陽是此中異軍,他寫的幾篇文章深獲胡氏稱許。但是兩三個月寫一篇文章,不能滿足高陽的成就感,胡氏的獎勉,「來是空言去絕蹤」,無補現實。關乎此,我和他有一段「交淺言深」之談。我說紅學發展至今,瑣碎的考據已難成大家。就詩文一字一句作稽古鈎沉,在史家只是餘興,在文學研究則是歧途。我希望高陽能從一個總的觀點來「體驗」《紅樓》,更鼓動他提倡新說,「無人可以續《紅樓》」這句話就是那天「茶餘」所得。
那時台北有人勸高陽寫歷史小說,這個人真是高陽的益友,中國文學的功臣;歷史小說在當時台灣是最弱的一環,而高陽是最強的「來者」。中國人富歷史感,愛讀歷史小說,而好的歷史小說不常有,天地正有所待。高陽這位(在小說創作上)無路可走的才子,被造物者驅入這塊沃土。了不起的高陽,無愧聚則成淵、放則成川,爲我一揮手,不竭若江河。他充分滿足了中國人對歷史的關懷。
高陽寫的是歷史小說,不是「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中,歷史只是框架,只是舞台,台上是虛構的人物和情節,唐宗宋祖反而成了龍套。歷史小說不然,它是活的歷史,再生再現的歷史。以歷史為背景的小說是三分史實、七分想像。歷史小說則是十分史實,十分想像。在這方面高陽有驚人的淵博和一等一的組織力,他用細碎史料拼出來的歷史圖案如此鮮明細緻。難怪他的歷史小說能得到歷史學家喜愛,引為同道。歷史學家的理想正是「再現歷史」,再現歷史並不可能,而高陽庶乎近之!庶乎近之!
高陽的小說在副刊連載曾創下許多佳話,例如副刊編輯、插圖畫家、排字工友三人枯坐在辦公室裡等他的續稿,等到最後,他以電話告訴編輯今天的續稿是八百字,編輯在版面上留下八百字(外加挿圖)的地位,回家吃飯。他再以電話告訴挿圖畫家今天的情節是光緒跪在慈禧面前,畫家預先作圖再回家睡覺。最後高陽先生好不容易離開酒盃或牌桌,拿著八百字的文稿,乘出租汽車急馳而至,左手掏錢付車資,右手掏錢送給排字工友「特別加班費」,開支浩繁,面不改色。他無論如何難以趕寫幾千字存在編輯手中,編者無論如何也不肯「續稿未到暫停一日」。文友某君喟然嘆曰:高陽算是給爬格子這一行的人爭了氣露了臉,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老爺!
有沒有人談過高陽的小說藝術的特點?舊說以爲連載小說要在每天的結尾處留下一個小高潮,高陽嫻於操作西洋短篇小說的形式,對此當然優爲之。但這樣寫成的長篇小說,一旦印成書本,讀起來就覺得裝腔作勢,支離破碎。柴田練三郎的作品可爲殷鑑。小說的悠久生命仍賴以書本的形式延續,不應該做報紙副刊的零件。高陽的小說在結構上完全捨棄了這種有機的設計,他自有魅力維繫閱讀的興趣。
按,高潮是「堆砌」而成的,其形成,文字的調門逐漸拔高,張力逐漸加大,情勢猶如爬坡,到頂點再急轉直下。高陽如果這樣「枉拋心力」,恐怕早就吐血了。他另有一種可大可久、延年益壽的寫法,娓娓而談,如散步、如行船,將舊日說部和西方的散文小說作一綜合,存其吸力,去其壓力。他始終以人生世相的自然本色構成小說,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吧,力作品雖多,讀者沒有重複雷同的感覺。他深得「法自然」的旨趣。今人的自然本色尙且難得,況古人乎!況古人乎!此高陽之不可及。
高陽的歷史小說裡有哲學嗎?這問題,有待將來研究他的人回答。以我讀到的一部分而論,他的態度頗似古希臘人所標示的:俯首大千,觀照人寰,不嗔不怨,若悲若喜,而始終無言。高陽也寫方塊,我們同是方社社員。有一次方社見面,我問他的歷史哲學,他肅然不答,我悵然久之。我想,一個有如許成就的歷史小說家豈能沒有歷史哲學?小說家又何以諱莫如深?他是「遁入」歷史小說的,在取得了一世無倆的地位之後,難道是「鬱鬱非其素志」嗎,誰知道呢?
高陽越來越像舊式文人,舊式文人的某些習氣,他大致都有。並不是人人都歡迎這種習氣,因此他去世時追悼文字中有「毀譽參半」字樣,語氣不輕。我常想,高陽如果不寫歷史小說,也許就沒有這些習氣,歷史小說使他偉大,也在某方面使他渺小。七〇年代的中年人說,他早生二十年,是一位黨國元老,晚生二十年,是一個青年才俊,言下有生不逢辰之意。我們也許可以說,高陽早生二十年是一位學者,晚生二十年是一位小說家, 不是歷史小說家!

〈憶高陽〉,原在台北中華日報副刊發表,應平書主編。
高陽本名許宴駢,著名的歷史小說家,著作風行海內外。五〇年代六〇年代,王鼎鈞和高陽時常交往,這篇文章寫的是別人沒寫過的文壇掌故,令人興味盎然,順便流露的文學見解也不可忽略。
〈憶高陽〉第一次收入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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