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歲月像沉在港灣底的錨,鐵鏽裡結著晶鹽,在潮聲反覆淘洗中愈發清晰。而今我又聽見1973年冬天的海浪聲,混著柴油與汗水的氣味,從記憶深處緩緩漫來。
中字號登陸艦像條黝黑的巨鯨,在暮色裡張開銹蝕的嘴。我們三十個二十郎當歲的士官生,被金門十一月的海風推搡著跌進艙腹。鐵殼船艙裡,返鄉人用塑膠布劃出疆域,昏黃燈光在晃動的吊床上塗抹漂泊的形狀。當引擎震動喚醒海底,我貼著舷窗看金門漸成剪影。浪頭拍打著這只鐵盒,有人在嘔吐裡傾倒五臟六腑,有人閉目唸誦媽祖名號。鹹腥的海風捲著柴油味,在半密閉空間釀成陳年的愁緒。那年月,金門人要渡海都得這般與命運擲筊,二十一小時的航程是擲向未知的骰子。
破曉時分,高雄在霧靄中浮現如海市蜃樓。13號碼頭吞吐著無數悲歡,而今已成光榮碼頭供人漫步。那時我們踩上台灣土地時,靴底還沾著金門紅土,在晨曦中暈出淡淡的鄉愁。普通列車載著專屬車廂裡的草綠青春,緩緩北行。窗戶能隨意推開,風挾著田園氣息灌入車廂。同袍們在晃動中摔跤笑鬧,我卻迷戀窗外流動的風景:青山、檳榔樹、磚房、電線桿上停駐的麻雀,還有月台上追著火車叫賣的便當小販。便當裡的滷排骨泛著油光,酸菜醃著整個時代的滋味。
嘉義車站啟動的鈴聲裡,她像枚落錯車廂的銀杏葉飄進來。鵝黃洋裝襯著過膝的優雅,過肩長髮盪開微香的漣漪。整節車廂的喧囂瞬間靜默,三十雙眼睛見證了美的降臨。她始終倚在門邊,像幅會呼吸的畫。有人拙劣地搞怪,她只抿嘴轉向窗外;我鼓起勇氣讓座,她搖頭時髮梢揚起淡淡的矜持。那些年我們都是被體制修剪的樹苗,而她卻是偶然闖入的自由之鳥。直到板橋站吞沒那抹鵝黃,我才發現掌心掐出了月牙痕。
台北在華燈初上時展露容顏。中山北路的霓虹流淌成河,圓山大飯店如宮燈懸在山巔。福林路細雨霏霏,墨綠色圍牆裡響著「先生在邸」的鈴聲。我們在肅靜的官邸學會放輕腳步,卻藏不住心底那列仍在奔馳的普通車––它載著海峽的鹹風、便當的溫香,以及某個永遠站立在記憶月台上的鵝黃身影。
四十餘載如車窗外掠過的風景,當年那群挽袖就能扛起天地的少年,如今該是兩鬢飛霜了。普通列車早已駛進歷史,中字艦沉在時間深海,唯獨那抹鵝黃依然鮮活––原來有些驚豔是為了證明青春確實來過。每當聽聞火車汽笛,我仍會想起那個連對話都吝嗇給予的午後。或許最美的詩篇,本就是由未說出口的字句、未抵達的站台,與永遠站立的美好共同譜就。而所有漂泊,終究是為了讓心跳記得如何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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