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思 小 說

　 魆

1

　　夜間起身，我習慣的摸索下去察看樓下的店舖。看看自己的財物、貨品。我的小店舖是一臨街的鋪面，我睡在舖子上面的閣樓。樓下緊靠鋪面後面有間小房間，裡頭除了堆滿了日用品及一些貨品外，在有限的空間?我放了一對桌椅。平日夜深，總在這兒點了盞燈盤盤算算。更後面則是加蓋的儲藏室，?面雜亂地堆著不用的舊桌椅，一時銷不出去的或者為了備用儲存著的貨品，以及用不著的物件等等。

　　走道的地上滿是煙蒂，還有些碎雞骨頭，嚼過的口香糖黏搭著。顧客竟然跑到店裡頭來了，真是的，太放任他們了。買幾個錢的東西，表面上和和氣氣，進來?面竟然這樣糟蹋。我彎下身把地上的煙蒂、骨頭還有口膠一一地檢拾起來。吐得滿地都是，是誰啊？踩得一地髒兮兮地，這一地得用抹布來擦抹了。會是誰呢？不記得下午有哪個跑進來，況且臨睡前清楚地記得不曾這麼髒亂啊！

　　我仔細的到處察看，看看有沒有掉了什麼物件，什麼東西不見了，會不會有人進來偷去我的一些財物。開店靠運氣，發財靠福氣，這些窮鬼從來不幹好事，不是亂丟煙蒂，就是趁人不備夾帶些小東西出門。

　　我朝四壁緊張的察看一番，並不覺得有什麼異動。我怕人們破門而入；夜裡坐在屋內結賬時，總覺得會不期然冒出個凶神惡煞帶著鐵器轟然一聲打破門衝進來；要不就是不知不覺地站在我身後面，待我猛一回頭就敲我一悶棍。當然這都是隱隱約約的恐懼，一旦擁有這麼一堆身外物，雖算不得什麼了不得，總難免要讓人耽心這，憂心那的。

　　我走到後面儲藏室裡去察看。狹窄的儲藏室，氾濫地堆放著一大堆散亂物件。我曾不止一次地清理過，想丟棄一些不需要的、敗壞的物品，然後按大小及日常可能用得到的順序重新排列過。但是沒有用，因為即便是初看可以扔棄的舊物件，想想以後還是有可能用得著，同時即使破敗了也仍有它金錢上的價值，捨不得就此丟棄。結果全部都擱在這兒，逐漸佔滿整個房間，使得自己也不能利便地找著偶而急需的物件；或者可以說，我讓用得著的物件被絕大部份用不著或是一時無用的物件簇擁堆積著，以致最後彼此互相堆擠埋沒消失成一堆混亂的雜物；以致裡面即使有可用之物很可能永遠再也找不著，再也見不著天日。急需時它不出現，那麼過後它就更不會出現，即使後來不期然再發見也沒有意義，只有等著再進一步被埋沒。何況顧客也沒有耐心等著我一找再找，即使他願等，我可也不耐自己拱出拱進在?頭摸索尋覓，放著一個陌生人站在我的店?面。因此一遇到這種情況，明明想得起東西是在儲藏室?面，我還是乾脆跟顧客說：“沒有了”。

　　每次的整理都不能帶來更好的效果，徙然弄得我精疲力竭，挪這移那絲毫擺弄不出頭緒來。所以弄到後來，乾脆撒手不管，就讓它繼續堆下去，有什麼物件用不著，或是手邊一有多餘的還是剩下來的貨物，就變得很然地往上面再堆上去。

　　儲存間仍如往常一般熟悉地堆疊著，瓶瓶罐罐佔了一邊，灰撲撲的紙箱仍然在同樣的位置聳立著。驀地，有一列巨大似非我曾見過的物體吸引了我，很奇怪，這是絕無僅有的，從來沒有的事；我哪來這種東西？我摸索過去。樓上迂迴漏下來的昏暗燈光看不清楚，只感到那物體大得似同一個人體的形狀，有衣著、有毛髮；我回頭把室內電燈打開，果然是一個人，是一個飽滿的男子，雙目微啟，泛出死魚白；素色的挂裳，淺色的西裝褲，頭髮零亂，鬍鬚已許久未剃了。像是死屍；對，已經死掉；我用手輕輕碰他，冰涼而無反應，無疑已經死掉。我怔怔地望著，為什麼會跑到我這兒來呢？

　　在耀眼的燈光下我神智清楚地打量著，既不吃驚也未害怕。不過即使當下未曾吃驚，慢慢地驚異之情還是自心底升起，逐漸地麻痹住我整個感覺；畢竟太突兀了，太意想不到了。他陌生而冷淡地斜籍在舊報紙堆上，下半身橫跨在一個老舊的抽風機上，他的身材中等，頭顱也是中等尺寸，可是整個看來還是相當巨大，主要由於他整個身軀都是靜止的，無聲無息地跨佔住大半個空間。他的右手肘打曲，像是被強力扭斷似的，兩隻腳倒是放得很平穩。他是誰？為什麼會遭到橫死，生前作了什麼惡，何以會有這種結局，是誰跟他過不去？又是誰跟我過不去呢？明擺著要整我的冤枉。

　　我要如何把他弄出去？我不能讓他躺在這裡等著被發現，這會弄得我百口莫辯。一定要把他丟在外頭，弄成全不知情，不關我事的模樣，根本不能跟他扯上干係。我要如何辦呢？到底是誰幹的好事，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抑或是許多人弄的。剛才地上看到的煙蒂雜物，一定是弄他來這裡的人丟的。那麼多煙蒂，一定在這裡磨耗了很久。為什麼要選中我這裡呢？我不記得我跟別人有什麼深仇大恨，難道只是因為我這裡開門做生意，才方便他們熟悉我這裡嗎？兇手還在房?嗎？我回頭在黑暗中探測打量，更四處張望一番，我畏縮地往前面探究過去。他們應該是不在，不可能繼續留下來。這樣在黑夜?鬼鬼祟祟的行徑，應該只是一個人幹的，不可能呼朋引伴來殺人棄屍。不過也難說，多少荒唐事只因為一大群人互相逗樂逞勇才弄出來的。

　　我瑟縮地退回儲存間。我能挖個洞把它埋下去嗎？不行，怎麼會有這種念頭，沒事也要生出事來，關我什麼事，別人殺人丟在我這，我把它丟出去就是。不要弄出痕跡，誰能奈何我，我根本什麼都不必管，丟在門口就行了。

　　現在是夜?兩點鐘左右，門外小街此刻會靜悄無人，外面人跡全無，即使有一兩個過路人或者是盤桓不去，等他一會兒他也會走開的。我只須扒在窗口，或者從門縫?往外觀察，確定沒有人，就立刻把屍體抱出去放在店舖門窗口的地上，或者放在隔壁人家的門口；當然，這樣更好，更可避免被牽連。然後回來關緊自己的門戶上床大睡一覺，第二天一早起來，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自會有人去報警，人群會驚訝地繞著屍體圍成一個圈圈，七嘴八舌地講著某些幫派尋仇，或是討債不遂等可能的原因。等到警察來了，找著人東問西問，設法詢察出附近的人誰看到事情的演變；是追殺，還是圍毆致死。還要詳查他的身份看是何許人，也許有人認識他，也許有人知道他生前幹了些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然後警察就會查出他是怎麼死的，是否就在當場被弄死，或者另有第一現場。他們會仔細檢查他身上有何可疑的痕跡；而我把他抱出去以及做一切事都會戴上手套，所以沒問題。況且，他們為什麼會懷疑到我身上，只因為出現在我店舖門口嗎？這才滑稽呢？哪有殺了人還會往自家門前放的，一定不可能，何況我又這麼神態自若，他們一定疑心不到我身上，而且我素行良好，從未有不軌行為被他逮到過。

　　不過這裡面也許另有破綻，會有蛛絲馬跡讓他們查到屍體是從我這兒抱出去的。可能嗎？很可能，他的衣裳顯然經過旁人抱過，他的身上帶有我這個店舖?面特有的氣味，會不會呢？他們也許會從他身上找到一、兩根我身上具有的毛髮，還是其他什麼鈕扣啊，口水啊，諸如此類可以化驗的東西。況且為什麼我就不會殺人哩？別人家?的事，誰能曉得呢？”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們憑什麼不疑心到我，就在你家門口，你們這附近的人都有嫌疑。偵緝人員辦起案來，是只要抓到一點點小辮子就死纏不放，他們才不肯放棄現成的線索及嫌犯，要不然他們到那兒去找啊？不過，也很難說，門口不是沒死過人，何曾找到過我。我做得清爽些，沒有線索掉在外面，他們又能怎樣呢？況且，我也沒有更好的選擇了，難道就讓他躺在這裡，還是明天一早去報案？那才叫惹禍上身呢，為什麼死在你家而不是別人家?呢？不管我怎麼解釋，誰會相信？這又不是偷竊案，還往你家?擺個死人來？那真是說給誰聽哪？哦！對了，還有煙蒂、碎雞骨頭，和嚼過的口香糖；但是，那又怎麼樣？你相信是兇手吸的嗎？我卻不敢確定。他們即使化驗出來不是我吸的，又有什麼用？況且已經過我的手檢拾過。反正是愈扯愈複雜，會帶給我更多麻煩；我只有乘人不備把他擺在門外，然後關上大門。這樣才能過我的好日，這樣才能減少麻煩。

　　我走向前面店舖去探察，去查看外頭的動靜。躡手躡足地打開門閂，四週墨黑一片，摸也摸不著門閂，不宜開燈來查究，俾資第二天會有人憶及今晚我家?燈火透明。房間的光從外面是看不見的，但我不能開前舖的燈，所有的行動都要在黑暗中進行。我摸錯了方向，但是終歸還是找到了。原來門閂根本未曾鎖上，門扉只是虛掩著，不知究竟是我忘了鎖上，還是旁人就是搬運屍體進來的人幹的好事。不過，也許這個人是自殺者，也許他是吞食某些藥物，看到我的門未扣上，出於偶然地他推開門進來，然後到後面躺下就死了。不，不會，他的手肘是扭斷的，不可能自己會把手這麼放著的，一定是被別人抬進來的。那又為什麼要抬到我這兒呢？我平日與人無怨無仇，賣的東西絕不會比別家貴，一直小心謹慎地做我的買賣，不記得曾惹上誰啊？沒有理由偏偏發生到我家?啊！

　　外面嗅無人跡，整條黑烏烏的街道上，只有一隻小野狗默默地在我家門口蹲著。它若有其事地對我望著，聽說狗的眼睛能看穿黑暗，看來不假；我打算把它趕走，但又不便出去吆喝，想了想還是關上門。切不要讓它溜進來，什麼莫名其妙的東西都會跑進來，真得小心從事，外邊顯得並無妨礙，我決心去搬屍體出來。

　　屍體仍然無聲無息又大喇喇地躲在原來的地方。模樣兒一點也未改變，他不會自動消失，否則更會增加我的麻煩。苦難來臨除了一肩扛起，別無他法；他不會壓跨我，還不到這程度。我找出橡皮手套套在手掌上，屏息一會，覺得應儘快開始，不宜猶豫，遲則生變。於是扶住屍體，設法將之拿住，但是他太僵硬了，不像背或抱活人那樣方便，他不會迎合我的動作與意思，同時又顯得過份長大。僵硬的人體真像是一個既不好提又不好拿的笨重大皮箱，試了試很不俐落。心頭又厭懼得發麻，但不必管這些，翻弄的結果，使我認為，把他弄到背上背出去倒是一個好法子。於是我側蹲下，把背部對著屍體設法把他搬弄到背上，可是他那雙手太僵硬，不但不好使力，反而再再地阻擋我的動作。而且，那只折斷的手臂底模樣，令我更不願去碰觸，於是我乾脆抓住他的衣襟，提起他的上半身，同時扒下將自己的臀部用接近地面的低角度漫漫地湊近過去，費勁地設法將他上身拉翻到我背上來。我可以把他背起來，他並沒有重得令我非從地面拖出去。可是側吊在我肩胛上的頭部，卻令我很不願意貼近挨著。那對眼珠微微張開，一副合不住的模樣，膚色泛出死亡的慘白。我看得太仔細了，弄得厭煩無比，心頭發毛。我想把他處理得更順遂些。燈光開著令人不自在，應該在黑暗中靜默地進行，看不清楚反而能冷靜地處理。於是我把他放下，重新關上燈，同時再去把小房間的燈也扭熄。整個屋子都是一片漆黑，這樣子確實比較好辦事。只振作這一下，事情辦妥就好了，這個時刻一定要仔細小心，不要有情緒，再煩再怕也是沒辦法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再把他搬出去吧。　

2


在黑暗中摸索過去，似乎已不在原來的位置了，我摸不著他，不清楚他何以會跑開，似乎黑暗有助於他的移動，漆黑中我睜大眼睛四處尋望，我向前向後又向左右搜索，怵然心驚，他到那兒去了？還是我剛才移動時並未放回原來位置。腳下觸到一團柔軟的物體，差點將我絆倒，我用腳尖去試觸，似乎是他了，我蹲下伸手去摸觸，是他的臉龐，食指竟然伸到他嘴?，手指在那?頭攪了一圈，牙齒撐差堅硬。沒錯，趕緊縮回來，真是的，嘴巴都不會閉上。

　　我把他的形狀摸出來，然後再抓住他的手膀，已經僵硬。真快啊！已經弄不彎了，我只得再度背對著他蹲著，捉住他的衣襟，試圖使勁把他翻搬到我背膊之上。理智一再催促我儘快處理掉，現在已不計後果，一眛地蠻幹，此刻一丁點惶懼都沒有了。

　　他扒在我背上僵硬而滑動有如在河床邊上的大石頭，頭部垂在我右肩上，我還是厭惡一個?面血液已停頓的頭顱，但我不得不挾緊他，不能讓他碰到或刮到任何物件。這樣的一顆大石頭，我背不住的，可是我不能半拖半背地拖出屋子。絕對不能留下痕跡，一定要非常謹慎地把他弄出去，然而我的氣力不足以勝任，我握不牢他，夜間又特別容易疲累，我已感到酸累疲勞了，可是我仍能堅持仔細地背扶住他，縱然是一顆滾動而沉重的大圓石，我終歸背負住他一步拖一步地跨向前去。困苦無奈，我向著無盡的黑暗與罪惡前進。

　　穿過小房間，在過道中審慎地避免碰撞，吃力地掙扎向前。還好四週的貨品及貯物架所伸展出的高度及廣延，已被我日以繼夜地挨磨廝混得滾熟了，只要注意他佔住我背上的體積，還不至於東碰西觸。他是如此地沉重，我不覺得我背住的是一個陌生的屍體，也不覺得是一個不相干的物體，他緊緊地壓著我，我們像是擁抱著同樣的目標，探觸跋涉一體的未來，我的命運與之絲絲相扣，同樣在渺茫迤邐?懵然而行。縱然在生命的旅程上，他已經是一個失敗者了，然而這仍然是沒有什麼大的差異，至多不過一簇鼻息上的差異，只不過像陣微風拂過，時間的洪流?我們是什麼也碰觸不到的，對我而言只要活著下去，得到與否是不算回事的。今夜雖然是我背負他，可是我又何嘗知曉我為的是什麼呢？向前的日子不會多的，今天的努力，並不可意謂明日的延續，未來是不可測的，如此依靠自己短視因循的判斷，而且必然的為著以為可見的明日作如許的奮鬥頑抗，真能確信會有相值的報酬來到手上麼？事實上，失望更會多於期望，整個的進行只是一個籠統錯誤的概念統領與推動著，相信真正所求也不過平常過活的安寧，能期待更多嗎？期待永遠只是期待罷了。

　　我的災難，我正一步拖過一步地把他丟出門去，這個頑固的念頭統制著我掙扎向前。然而沉重的壓力下，己經變得糢糊而不知所為何來。門口就要到了，小心而蹣跚地摸索著，我一定要支撐到門口，我要不顧一切背附著他出去，直接地把他丟在門外。真想倒下來什麼也不做，我太累了，就讓事態隨著本意發展吧。我扶在貨物架上喘氣，疲憊不堪，氣力己使盡，生命彷彿也已油乾燈枯。同時又感到汗濕衣裳，希望不要濕透了他，我不能再加上一個證據，讓偵警來捉摸了。為什麼我會這麼地疲累呢？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屍體本身並不是重得令我負擔不起，只是我自己心身疲乏，長久以來的倦怠，日以繼夜不為什麼地等待時間與日子消逝地怠累，已經磨盡我心身的活力，我的血液已沉滯，心臟已不勝負荷。伸出一隻手扶緊在門閂上，我吃力地蹲下來卸下他，可是我已力不能勝。他筆直地滾落下來，沉重的落地聲，在屋內擊出夜的空洞迴響，我無能為力。身體已為汗水浸透、當然也一定感染到他的衣裳上，但這也是沒法子的。我太倦了，真想就此長眠下來，就此倒下，不再關注，不理他這個屍體，也不管每日瑣碎的生意，把事情遠遠地拋開。靠在門柱上過了一會，突然聽到一聲單調的聲音在寂靜中響了一下，像是嚼食口香糖在口腔中“嗒”地一聲響。過了一會又“搭”地一響，外面有人嗎？從窗口望出去，看不見外面有任何人影佇立或者經過。我打開門微微推開門扉，從門縫?望出去，想看好情況把他弄出去。此刻正是好時機，不但附近毫無人跡，也聽不到遠處的汽機車聲。但是那只小野狗仍然緊盯住我的房門瞅著，怪了，同時又是“嗒”地一聲響，到底是誰啊！回頭看看地上的屍體，難道是這個死人作出來的聲音嗎？不可能。奇怪，那小野狗為什麼一直蹲在我家門口望著，關它啥事體？難道是他的忠狗嗎？他活時飼養的畜生？同時我確實摸不清那股怪聲音的來源，到底誰在嚼口香糖，吹泡泡，還是別的聲音，不過確實像是嚼口香糖的聲音，然而外面明明沒有人。

　　不能一直耗在這裡，這狗不趕開是不行的，於是我推開門出去，這只狗望著我還是不走開，我用腳作勢要踢它，它才意與闌珊地走開，可是只走到隔壁的屋檐下，然後就站在那兒對著我的方向，用一付似可憐又似鄙夷的眼神守候著我。

　　我趕快進屋，半開著門往外瞧，確定不會有人走過來，小狗靜靜地候在隔壁，其他依舊一無異狀，那股像嚼口香糖的怪聲也沒有了。整條街上都是暗淡而寥寂的，我打起精神重新搬起屍體，再度蹲下使勁把他抬起來，這傢夥現在變得益發的重了，我一手挾頸項，一手抱住腰肢，背向著門口，用他的腳作前導，吃力地抬著，一步一步地倒退著出去，竟然重得抬不動，不明白只一會功夫怎會重了這麼許多，根本舉不動，用整個身體貼緊硬頂著。難道是剛才搬出來時太用勁，現在已脫力了。

　　“嗒”那聲音又來了，真煩人，到底從哪邊發出來的。不管它了，我加緊這最後的衝刺。驀然，一摩托車亮著燈從我眼角餘光下駛過，竟然全無聲音，我吃了一驚，趕緊停住不動，僵住好一會。覺得剛才路過的人應該不可能從半掩的門?看出動靜，況且他騎著車子只會往前看，注意不到旁邊的人與事。更何況屋內又是漆黑一片。許久，才確定並無其他的人再來，除了那股聲音。

　　屍體被我挾出來，野狗仍在那邊屋檐下盯住我，默默地看著我這邊的行止，不吠也不動。氣氛很肅穆，挾住屍體掉過頭來弄成朝著馬路的方向放下。然後趕緊溜進屋去，看來並無不妥之處，終於松了一口氣。外邊仍然寂靜無人，不知時間還有多久，那股搭搭之聲鳴得更急促了。我感到還是不妥，應該擺在路隔壁旁人家門口才對。一不作二不休，想也不想，我又推門出去，準備一股作氣把屍體挾起往隔壁人家門口擺下。

　　那條野狗好似知我的意圖似的，開始對著我汪汪亂吠起來。安靜的長夜被吵得分外擾人，可惡，又不是它的家門口吼個什麼勁，我挾住屍體前進不得。狗聲嘈鬧，弄得心慌意亂。他的劇吠之下，又不知從那個角落引來另一隻大黃狗，那只大黃狗夾著尾巴竟然跑到我身旁對著死人嗅來嗅去，不知打什麼主意。這時四週也呼應響起了一片狗吠聲，遠遠近近屋子?的，院落?的都應和著呼嘯成一團，到處都是汪汪之聲，喧囂混亂。同時又聽到狗主人們在屋裡頭斥罵他們自家或者是隔壁家的狗。

　　這一陣突來的叫囂，不僅吵醒了人們的清夢，也猛然喚醒了晨曦日色，一抹旭彩微映在天宇，經悄地帶走黑夜的幽邈蔽翳，黎明已來臨。忽然間人們也都出來了，街那頭清道夫一手握著掃把一手提著畚踽踽地從巷子?繞出來，對街又是趕早的小販，起早上公園的退休公務員，還有緣?而下背著一包獵獲物的最後的小偷，一窩蜂大家都跑出來了。情況不妙，不容我多所考慮，趕緊挾住屍體轉身往自家跑回去，那兩條死狗竟然跟著追來，我立即加快腳步往門?面衝進去，在關上門之前，彷彿覺得自己的褲腳管都被它們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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