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嘗聞「伍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雖於史無徵，然稽之往跡，適值費無忌之為亂也，子胥罹禍出亡，若桃梗流離，輾轉千里。居宋而遇內亂，赴鄭則死太子，倉猝急遽，未遑瞻顧。欲奔吳地，而昭關扼其咽喉，日暮途遠，不得進退。追兵晝夜星馳，萬石珪爵為賞；讎責重於泰山，性命繫於敵手，遑急若斯，而朝夕白首，不亦可乎？

子胥容顏遽變，誆關卒而過，得漁父而渡，卒為吳國客卿，與謀國政；既而立城郭、治兵革、實倉廩，十年積聚，而後進孫子；奮兵擊楚，大破楚師於柏舉，入郢，掘平王之墓，鞭其屍三百然後已。申包胥以為過甚無道，子胥曰：「吾日莫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吁兮！吾悲子胥之意，愍其遇，然僇及死者，實有悖天良；卒掛目東門，鴟夷其屍，付諸東流，其「倒行逆施」之報乎？

伍氏之相楚也，可謂勤勤懇懇，未嘗自遑辱職。其祖伍舉，以直諫事莊王，卒使鳴而驚人，威懾天下。靈王無道，又諫而使罷章華之臺，息楚臣民，實社稷之臣也。其父伍奢，值平王之世，為太子建師。平王淫佚不君，妻媳婦、聽讒言、誅骨肉，奢諫之，不聽，反以無罪見執。平王復召其二子，欲俱誅之；伍尚就戮而子胥出亡，忍詬謀雪大恥。嗚呼！世代忠烈如斯，乃獲此咎，是遵何德哉？故奢聞子胥之亡，曰：「楚國君臣且苦兵矣。」夫楚政無道，讒人橫肆，君子含恨，禍患安得不臨？逮郢都淪喪，平王破棺，昭王出亡，楚國幾不血食；非子胥致之，乃楚自致也。孟子曰：「家必自毀而後人毁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信矣！

夫吳，固僻遠之地，化外之國，居東南一隅，無所興設；乃孤臣孽子飄泊之所。初泰伯三以天下讓，斷髮文身而居之，自號句吳。當壽夢之時，楚亡大夫巫臣奔吳，教之射御，始與中國通。迄王僚立，子胥適吳，為公子光謀，進專諸，公子光乃弒王僚自立，是為闔廬。子胥由是得吳力，伐楚而大破之，天下聳然。後闔廬伐越，敗於姑蘇，病創死。夫差立，伐越以復讎，越師大敗；子胥主滅之，免為後患。夫差從伯嚭言，弗許，與越平。既而欲興師伐齊，制霸中原，子胥以為不可，諫曰：「齊，瘑疥之疾；越，心腹之病，不發有傷，動則有死。願大王定越而後圖齊。」夫差不聽，復納伯嚭讒言，卒賜子胥屬鑲之劍以自裁。

子胥既死，夫差伐齊。越批亢搗虛，困吳於姑蘇，旋滅之。夫差且死，曰：「吾生既慚，死亦愧矣；死必連繴組以罩吾目，無顏見前君、子胥於地下。」嗚呼！吳興於讓，而亡於爭；泰伯弱而傳國十九，迄壽夢寖彊，僅傳三世，稱霸而亡。《易》曰：「亢龍有悔，盈不可久」，其是之謂乎？顧楚之於吳，楚彊而吳弱；吳之於越，吳彊而越弱。然吳破楚，越滅吳，何也？賈生曰：「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夫子胥，大丈夫也。太史公曰：「方子胥窘於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邪？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夫伍尚，不智不勇之屬也；其所謂孝者，飾以掩其怯，偽也。顧其言曰：「我知往終不能全父命」，然卒就執，無益其父之死，是不智也；又曰：「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後不能雪恥，終為天下笑耳」，是不勇也。不智不勇，不得稱賢。雖然，吾悲子胥父兄，無端為讒賊小人所害；益悲子胥出奔，九死一生，苦心孤詣，終報父兄之讎；不想及其老也，卒不逃讒賊之手，殊途同歸，不亦傷乎？讀義山詩：「永憶江湖歸白髮，欲迴天地入扁舟」，不覺痴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