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結束，在好聽的印度歌聲中，速讀了李安導演《少年Pi的奇幻漂流》的冗長片尾名單，竟感些許悵然。不是3D影片的愛好者，難免也會被全球口徑一致的影評給挑逗，好奇這部號稱里程碑的特效電影，會帶來何許的視網膜經驗。期望過高，失落就難免。等了許久，只有當躲在小舟帆布下的老虎，倏地躍向鬣狗的刹那，才稍識3D威力。其它如暴風雨，天文異變，海底奇觀…似乎只是Discovery頻道的超高清版，並未感受到出奇的視覺震撼。

現代人的感官已被過度開發，想藉科技特效來抓住觀衆眼球的電影人，想必也看到了奇技淫巧的窮途末路。正如噱頭十足的香氛粒子餐廳，永遠也別想取代一顆貨真價實的小籠包給與食客的滿足。

那股悵然僅僅是發自特效的不過爾爾，是對號稱橫跨洲際，耗費三年，動員三千，高製作成本的惋惜。事實上，去掉所費不貲的後製，並無損李安的表現。原著的故事相當單調，一個自名Pi--數學上無法除盡，人生因多神信仰而無限可能的少年，與一隻人喚理查·帕克，曾被動物園圈養，仍野性十足的孟加拉虎，在無盡藍海上，一葉小舟裏，展開一場人獸對立卻又相濡以沫的地盤割據戰。

主角必得是個已受相當人文薰陶，尚未入世，仍未識機巧，童趣猶存的少年。若換成了個粗殘的中年法國廚子，劇情就只能缺乏想像的人食獸，人吃人的絕對寫實了。Pi的奇幻之旅，早開始於其印度教母親所說的那則黑天神話: 小黑天張大嘴，祂的媽媽驚見全宇宙，有日月星辰，海洋山嶽，恆河粒沙…其母只好謙卑中帶幽默地請「大師閉嘴」。

誠如原著作者說的，他是在飢餓狀態下寫了這部小説，人類進化，宗教起源，不也起於肚腹與精神上的飢餓感? 黑天的口中有宇宙；宇宙隨濕婆神之舞而跳動；人世因毗溼奴的夢而存在；從祂的肚臍眼長出的蓮座，竟又端坐了佛陀 (印度教爾後吸納了佛教的托喻)..…絢爛熱鬧，無所不包的印度教，需有伊斯蘭教的祈禱清音來冷靜，需有耶穌的熱血來仲介人子的救贖。浩瀚的人生苦海，正信的宗教是珍貴的海水過濾器，人人皆可取一瓢飲。

書中的Pi漂流了227天，早超過人體的極限，註定故事的「虛構」，就像無人曾在南美森林見過孟加拉虎。抵岸的Pi痛哭頭也不囘就遁入叢林的理查·帕克，既哀從此陌路，或也是恐懼須囘到「固定」的人類社會吧? 當他流淚敍説另個海上漂流的版本時，其「可信度」這才開始困擾觀衆。選擇相信哪個故事，闗乎對穹蒼的「信」，對真誠的「望」，對純潔的「愛」。

詩人阿諾德(Matthew Arnold)曾指出偉大的藝術家的作品在於「去除人類的錯誤，釐清人類的困惑，以及減少人類的苦難」，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擁有「希望讓世界變得更好更快樂的熱切渴望」。就此，不靠3D特效，李安平淡卻深情的作品仍將是荒海中的一滴甘霖。

11/30/2012 作

(刊於中時旺報)

(2/25 欣聞 李安獲85屆奧斯卡最佳導演獎，實至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