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她老了，愛她的丈夫也先她而去，她常常坐在海邊懸崖上的屋子裡發呆，這是他為她所蓋的，他們退休後就定居在這裡，隨著厚重的落地窗望出去，是一整片海，海平線分隔了天空和海洋，因為年老，她常常清晨天色未明的時候就醒來，海面總浮著一層極輕淺的藍，醒來後這屋子裡只有她一個人，空氣裡有一種黎明破曉前的安靜。

她常常倚在窗邊發呆，一坐就是一整天，多數時候看著窗外的那片海，還有偶爾經過的各種船隻，黃昏的時候，陽光會暖暖的曬在腳上，當年她為他丈夫所畫的那張油畫，掛在客廳照不見陽光的那面牆上，她時常望著，想像著像以往一樣撫摸著他骨結分明修長乾淨的雙手，即使這雙手後來變得蒼老，爬滿老人斑，然後終於有一天變得冰涼，再也握不住她的手。

這房子建的很結實，定時會有幫傭的清潔婦來打掃煮飯，補充食物，冬天時東北季風從海面上吹來，像受傷的野獸低聲嗚咽，以前她總擁著他睡，他的體溫比她低了許多，所以她總覺得自己像摟著一匹上好的絲帛般，帶著陽光露草的香味，他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乾淨，身上總是有好聞的乾爽氣息。

而他走了以後，她覺得自己像待在巨大的石頭墓穴裡，只是等待著死亡。

曾經她以為她自己會比丈夫先去逝，也曾經在很幸福的某一瞬間想著，啊，就算在當下的這個時候安靜地死去也無所謂了，人生中該經歷的酸甜苦辣，濃墨淡彩，都已經經歷過，足夠了。因為其實她從來就是個很自私的人，所以她總覺得活夠了滿足了就好，不用顧忌他人。

而上天對她這個自私的人的懲罰就是讓她比她的丈夫晚走好幾步，他的離去讓她覺得寒冷，即使在盛夏，她還是覺得冷，像仙人掌被放在照不到陽光的陰暗處，從內裡潮濕腐爛，她老得很快，卻很少生病。

她彷彿拖著年老的軀殼在時間的荒原裡走著，沒有丈夫呵護的溫暖，他走後，一次都不曾入夢來。可是她想他，很想他，在日間漫長的想像裡，她的丈夫的面貌退回她們相遇的那個起點，那個書店裡翻閱雜誌的俊朗側影。

然後她變得時常做夢，在夢中，她回到十幾歲年少時最辛苦的時候，那時一整日打工作畫，她沒夢見她的丈夫，卻夢見小四，那最初的戀人，夢見那場洪水，還有後來的分離，夢見那個始終在那個她所創造出來的熱帶雨林裡獨自行走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給她的感覺既陌生又熟悉，她的心臟暖暖的跳動著，一下一下，然後眼淚流下，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泣。

她的靈魂脫離年老的軀殼，回到那個叢林裡，像一開始一樣，她跟蹤他，重複那個月圓之夜前的事情。然後她終於明白當年為什麼那麼恐懼小四，小四一下一下的把那男子摧毀，鮮血淋漓，而她高聲尖叫著，然後被另外一個陌生的女孩帶離那場夢境。

小四在後來的夢裡，還是年少時的樣子，像被主人眷養寵溺了一陣子以後被遺棄的流浪犬，他在她離開了以後以最快的速度學會了抽菸喝酒，隔了一年後又戒了，只是迷上攝影，後來轉攻攝影，然後拿了獎學金和留法的交換學生名額以後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這座讓他傷心的島國城市。

在那座遙遠的異鄉城市裡，小四周旋在一份又一份的愛情裡，女孩們都有像她的背影，或眼睛，或微笑的表情，但是每次戀情結束都是女孩們傷痕累累的離開，彷彿是小四的報復似的，只是他報復在不相干的女孩們身上。

她在心底真心的默默呢喃著對不起對不起，可是小四其實也早已離開人世，所以她的道歉蒼白無力且無人接受。

她就這樣睡睡醒醒，如果不是這屋子裡還有人來定時清潔打掃，或許哪天她在這裡變成乾屍大概幾個月內也不會有人發覺。他們唯一的孩子二十歲以後就出國念書了，後來結婚了定居在外國，也很少回來，剛開始的退休生活是很愜意的，他們有足夠的金錢支撐到任何國家短期定居，於是那十年裡他們踏遍了很多國家，他們像年輕時一樣，牽手漫步在街頭，她總是走在他的右側，這是從以前留下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