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贊成追求法理台獨，這主要是涉及我的原初國族認同，特別是包括了底層心裡的文化眷戀，但是也包括了從現實面所做的考量。

 

而從我的國族認同與文化眷戀，比起反對法理台獨，我更反對文化台獨，這比較是從內心深處所激盪起的感覺。

 

最近台灣又在爭辯課綱問題。之前的課綱爭議還沒有完全消除，現在又有了新一波的爭論。

 

現在的執政政府打算將中國史併入東亞史，並將時數從8小時減為6小時。換言之，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只是與其他東亞國家關係類似的一種，就像台灣與日本的關係那樣，並沒有或未必有什麼特別之處，值得講授的也就只剩那6小時裡的一部分而已。

 

上述改變課綱的擬議，我的理解是在追求一種文化台獨，並為法理台獨奠定集體心理基礎。但是，對某些獨派人士來說，那似乎也是他們由衷的追求、嚮往。

 

在統獨光譜裡，柯P可能是個獨派，但是，似乎是稍有彈性的獨派，所以他會說：等到中國大陸百分之99的人都學會如廁時關門，兩岸再來談統一。也就是說，他並不完全反對兩岸統一，但是有條件：你們的文明程度還不夠，等夠文明以後再談統。

 

從這樣的說法，或可推論，台獨人士中有一定比例的人是覺得兩岸有文明差距，台灣優於中國大陸。基於此，他們拒絕認同中國文化，並且想要致力擺脫這個「較劣質」的文化影響台灣的發展。台獨可能是抗拒被劣質文明影響的具體實踐方式，少受中國文明影響，不但是台灣人會過得更幸福，而台灣的文明也會更容易進步。

 

中國文明是個較劣質的文明嗎？

 

對這個問題，我不認為會有簡單的是與否的答案。認為有簡單的答案，並且直接認定中國文明較劣質，我認為是過度粗糙、簡單而直覺式的思考結果。這樣的思考，我認為是很讓人遺憾的。它不但是缺少洞察力，還會帶來悲劇性的結果。

我們不妨從幾個較明確而侷限的觀察來討論中國文明的優劣。中國現在能參與太空競爭，漸能與美、俄比肩。當然，中國大陸也自行發展了飛彈與核彈；中國的高鐵、動鐵與一帶一路都做得有聲有色；中國的GDP成長率，持續居高。中國的科學研究報告的產量漸居於世界前茅。而且，這些發展並未到達停滯狀態，還在繼續上衝。

 

我無意要拿中國大陸的這些發展成果直接鼓吹讓台灣人認同中國，那可能會讓一些強調台灣人的自由與尊嚴的獨派人士反譏。不過，作為文明優劣判斷的背景思維，這個討論還是有意義的。上面這些討論，至少可幫助鋪墊較完整的文明優劣的評比。

 

文明優劣當然不是只有這些物質性、經濟性的面向，還有道德、自由、尊人與自尊等其他面向的評比。這部分很可能也是讓台灣人對中國大陸覺得不以為然，而覺得寧可獨立以便盡量阻絕來自中國大陸的不良影響：大陸人來了，台灣的秩序就會崩壞、人心會變惡...。

 

不過，上述某些獨派人士思考的粗糙也會從這裡暴露。

 

我簡單指出兩點較基本的思考面。首先，道德水準會受到經濟與物質條件的影響，程度遠過於我們的直覺想像；再者，部分的「道德」原則受到人本主義心理思想的影響：某些人本主義思想可能會表現為似乎不道德（關於這個議題，需要複雜的討論，可參看我的其他貼文）。而中國的文化傳統，又含有部分人本主義的思維模式，所以容易產出好像不道德的行為模式。

 

對中國文明的負面評價，很可能忽略了上述兩方面的作用，並且混同地評價了兩種原因所造成的共同結果。再加上近代中國的長期積弱、貧困，更讓人對中國文明難有好的評價。台獨聲浪也因而更易高漲。但是，這樣的負面評價其實大有問題。

 

上述兩重思考面，都值得長篇討論。但是，在一篇臉文做這樣的長篇討論，顯然並不恰當。而且，其實我已經數次討論過傳統中國的人本主義思想及其可能的表現形式。沒能引起什麼討論。（往往引來的是將某些既有的台獨論述大篇幅跟貼，卻與我的討論難有真正交集）如果有人有興趣，不妨參看「出岫閒雲的部落格」文章，標題出現「人本主義」的相關部落格文。這裡只簡單討論其與統治型態的可能關係。

 

這裡，我簡單討論一下物質、經濟條件對所謂「道德」或文明行為的可能影響。不妨先以柯P的如廁行為為例。

 

為什麼大陸人如廁常不關門？我認為這主要是物質條件的產物。

 

廁所清潔，最直接而重要的有條件因素是自來水與維護人力的供應（這都涉及經費）。廁所如果沒有自來水（這涉及經費，而且，在整個地區都還沒有自來水的地方，要供應自來水，經費更龐大，幾乎不可能），要維持清潔就很困難。人們也就更不願意去做廁所清潔的工作（這也會增加工作所需經費）。也因為廁所不清潔，所以人們在如廁時，只能是忍耐，同時大家也會盡量避免面對廁所議題。如廁不關門，我估計有兩點較直接的原因，因為沒有安裝廁門（這也涉及經費）；而且，門關著可能覺得更臭。

 

經費問題有時候可能只是經費分配的輕重劃分問題。不過，中國大陸在60年代曾經餓死過三千萬人，那意味著，連吃都吃不起，何來討論廁所清潔？60年代至今，其實並不是很長遠的時間。而相關行為習性的轉換顯然還要更長的時間。

 

經濟條件惡劣，相關物質建設也遠遠落後，這是最直接的原因。當這些條件改善，行為也會很快改變。我說的很快，也許有些人還嫌太慢。但是，當廁所的硬體設施改善以後，如廁不關門的現象消失很可能只是旦夕之事。

 

重要的是，我們旁觀者可能有「飽漢不知餓漢饑」的觀察觀點。再舉個例，我早些年常見到大陸男性留點鬍渣在下巴上，而又不是真正蓄鬚的那樣，看著覺得挺沒精神。但是，後來再一想，他們那時候可能還沒有普及使用電鬍刀（這也是物質條件問題），刮鬍子是個麻煩事。而且，刮鬍子畢竟是小事，何必那麼講究？如此，也就形成了這樣的景象。

 

即使是戰爭、犯罪，也與經濟條件有密切關係。這只要稍微讀讀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就不難理解。既然連戰爭、犯罪都可能因為經濟條件而有不同，其他的「道德」行為又為什麼不會受到經濟、物質條件的影響？

 

再說到中國大陸的專制統治型態。這也是台灣人認為中國不文明的重要理由。

沒錯，專制統治涉及到多人的心態、觀念問題。但是，專制統治真的錯了嗎？

若我們直接認定專制統治是一種錯誤，是不道德，我認為這種評價也是太粗糙的想法。我堅決認為，民主制需要特定的社會條件。條件不足，民主就會出現亂象，就難以展現其對社會的良性影響。最簡單的事例就是法國、德國與中國的民主化初期的經驗。

 

1789法國大革命後，建立了法蘭西第一共和，但是，之後的法國又長期政治紛擾，直到1871以後，才較穩固踏上民主之路。德國在第一次成為民主國度以後，產出了納粹執政，也導致大屠殺與二次大戰。

 

中國在一百年前的民主化，導致復辟與軍閥割劇，又轉成強人政治，再變成共產專制。民主化顯然並沒有讓中國直接踏上坦途。

 

民主需要特定社會條件。什麼條件？我覺得有三個重點：社會大眾普遍的理性自律習性、個人主義思潮、較佳的經濟條件。如果是剛要走上民主化，那就還需要較安全的國家處境。英國、美國之所以能率先走向民主化，可能是因為他們擁有上述的優良條件。他們的地理隔絕性，有利於國家安全；基督新教倫理，有助於培養自律習性以及個人主義思想，且可能有利於改善經濟。當然，英國的殖民與美國的新大陸資源，也都成為優越的經濟條件基礎。（關於其自律習性與理性間的關係，容待將來再討論。）

 

傳統中國的統治型態是專制，專制中當然包含統治群的自利心理與維護既得利益的考慮。不過，這個理由絕非充分。簡單說，只要多數人不滿，他們想維護既得利益的努力就會泡湯。

 

所以，專制統治得以持續，也有較普遍共利的背景，以及普遍思考模式的包袱。

我說傳統中國人的思想模式大體是人本主義式的，很多同行都不以為然。他們很可能會想：專制統治哪裡會與人本主義扯上關係，簡直莫名其妙。

 

我以為，人本主義如果沒有與普遍平等主義聯結，就可能會是另一種表現方式。

 

人本主義是給予人自由與尊重的。但是，如果都是給統治者自由與尊重，那結果與意涵就大大不同了。而傳統中國很可能是走上了這樣的路。

 

要求統治者仁慈，在專制統治框架下，是很有道理的；而且能使專制統治本身的不正當性大大減少。要求統治者仁慈，也是出於中國人本主義的重要內涵。事實上，統治群體也持續高呼這樣的人本原則。但是，話說回來，這是要求一種統治者與統治群主觀的自我期許，它能不能對抗來自社會結構的壓力或引誘呢？我以為，總地來看，這是不可能實現的期待。主觀自我要求，敵不過結構的限制、壓力與引誘等的推拉。

 

多數統治者很可能也希望自己成為仁君。也許一些君王在初期時展現仁慈，但是，不久以後他就改變了。唐明皇前後期的統治，就顯現了明顯的差異。明萬曆帝的統治前後期也有巨大的改變。唐太宗常常被認為是明君，但是他晚年也有許多不當的舉措。清康熙被認為是千古一帝，但是，為了他的繼承問題，他的兒子們互相殘酷爭奪、殺戮。

 

這裡不是在討論專制之弊，而是在指出從某些人本主義式的主觀善意出發，卻可能經過結構扭曲而成為集體弊害。反過來說，我們卻並不能簡單說，人本主義是一種錯誤的思想，它需要條件，就像民主需要條件一樣。當條件俱足的時候，人本主義可能帶來最接近美善的結果。只是，我們必須為滿足條件做出努力。

 

結構是個抽象概念，也因為抽象，需要長篇解剖。但是，多數人的反應則是不予理會，忽略結構的作用，也不改變自己的直覺性因果判斷與相關評價。

 

話說從頭，有時候，我的確覺得很納悶，為什麼主張台獨的人士會那麼熱衷於文化台獨，為什麼那麼不屑於中國文化、中國認同。最可能的理由是現狀中的兩岸對立，再就是看到中國過去的種種不堪。但是，看到不堪就應該做出負面總體評價嗎？就應該離棄中國嗎？

 

這一切，我們都需要重新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