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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誠將外國客戶安置妥當,一步出飯店,立即又看見那名妖冶的女人,站在飯店左側的紅磚道。方才進入飯店前,就注意到她了。她穿一件深藍色圓筒形女裝,披了件白外套,腰部繫了一條白細皮帶,暗示著優美的身材曲線。她像在等人,一回頭,恰巧接合了他們的視線。彷彿有絲疑惑,蝌蚪般地在腦中游動。文誠不知道自己臉上是否露出笑意。
他手指劃過蒙上灰塵的車窗,打開車門,鑽進去,剛發動引擎,望見騎樓底下有賣香菸的小攤子,摸摸口袋,只剩一個扁㿜的香菸紙盒,便下車去買菸。順便在水果攤買了一粒五爪蘋果。再拉開車門時,他剛咬在嘴裏的菸,險些掉到地下。
曾引起遐思的女人,好端端地坐在副駕駛的位置,靜靜地朝他微笑。她化的粧是很 現代的,朱紅的唇,同蘋果一個顏色;眼影和衣著一致,也是藍的,在燈光下,微微閃著光芒。
文誠正要發問。她已伸手把打火機送到眼前,咔一聲打燃小小的、藍色的火焰。文誠點著菸,鑽進狹隘的車內。
『妳不是在等人嗎?』
『等到了。』
『誰?』文誠注視窗外。賣菸的老頭正注視著他。
她放浪地笑起來,伸手取走文誠嘴含的香菸,吸了兩口,又放回文誠嘴裏。文誠的唇,覺到沾留在濾嘴的口紅味道。他先是一陣臊熱,繼而一股艷遇特有的快感,立即注滿全身。他想到韻心一再以身孕爲由而拒絕歡愛,心裏立即有了決定。
他把紅通通的蘋果遞給她,她大方地接過去,咬了一口,發出清脆甜美的聲音。
『好吃!』
她讓文誠也咬一口蘋果,文誠贊同地點了點頭,發動引擎,把車子駛上馬路的脊背,朝與家相反的方向馳去。
城市的廣告、霓虹燈並未因節約能源的呼籲而減去一分嫵媚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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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了婚,就像進入一座城,很自然便與朋友漸漸疏遠,乃至隔開。連翠雯也不像以前那麼常聯絡了。
逛街看電影,跟她是無緣了。看電視幾乎成爲韻心唯一的消遣,而且什麼節目都看,只想捕捉住這世界的一點形象或聲響,好打發漫漫的寂寥。不過思想並未完全死去,有時一想到,把寶貴的生命耗在庸俗可鄙的電視節目,她就覺一天又虛度了。真是孤寂而虛無啊!
用什麼方式來娛樂自己呢?
她終於想到,看書或許營養些。索性留下阿珠一個人看電視。平常電視基本觀眾就她和阿珠,因婆婆向有早睡早起的習慣。她們二人因爲看電視,常常交談。她也喜歡和阿珠聊天,這多少可消除一點面對婆婆的精神緊張。可是,她細想和阿談話的內容,竟然一點也想不起來。
剛才阿珠怕失去看電視的同伴,還一再慫恿她,底下的節目有多棒多精彩,但她仍然回房,實在不願再把生命交給電視。尤其是迪斯可強烈的節奏充斥電視節目,看完了,短暫的興奮過去,立刻會感到頹廢得不得了。她怕透了那種感覺。
打開書,裏頭却像有無數隻黑螞蟻,怎麼也看不下去。她幾乎無法再適應看書的習慣。她沒有看,只是翻著翻著,讓紙張發出沈悶的聲響。隔了一會兒,她終於站起來,茫然地在房內走動。她一抬頭,看見床頭上方的牆壁,懸掛著他們虛偽、做作的結婚照。照片中坐著的自己,身穿白紗禮服,木偶一樣坐著,竟看不出臉上有什麼表情,倒是站著的人却雄姿英發,得意非凡。文誠今天不知又要應酬到幾點?想到他噁心的醉態,不禁厭惡起來,這形象和婚前的文誠,實在無法聯想到一塊的。她忽然覺得,她和文誠的生命河流早就分道了,或者根本未曾匯流?
拉開衣櫃的抽屜,她從自己的衣物底下,取出一叠信件。最近一無聊,就翻閱浩明以前寫來的信。沈浸在美好的回憶中,時間便容易打發得多。有些時候,光是輕輕地觸摸這些信,也是一種欣慰。
韻心覺得冷,縮在被窩裏,慢慢欣賞浩明所寫的每一個字。根據這每一個字,回想、拼湊浩明的聲音與表情。再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了。
一度荒唐的幻想,自己成了丁太太。那麼肚裏的骨肉就是浩明的了。雖然荒謬,但這種想法却爲她帶來極大的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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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錐仔,你還沒甲我講,貴姓?』
事後,她用一隻手肘支著,半抬起上身,湊向他。她對他凝視的模樣,就像方才在飯店旁勾引他時一樣。他發覺她褪妝的臉上,竟有幾點天真的雀班,嗅得出一絲童稚的氣息,儘管這與熟練的她是那麼不相稱。
『王,國王的王。』文誠玩弄著她黑亮、狐媚的腋毛,思索著說。
『哦!古錐的國王。』她碩大的乳房在文誠眼前微微晃動著。她的風騷使得他剛退潮的慾望又湧漲了上來。
『妳就這樣生活?』他實在想不出理由,爲什麼會有人把生活糟蹋得這麼傖俗。
『這沒什麼,我們幾個姐妹,離開北投,同款這樣在賺吃。』
『沒考慮轉業?』他的手指慢慢劃著她滑潤的背。
『學不來啊!』她倒乾脆,整個豐滿的胴體又壓下來。『阮老母講我這身軀,只是賺軟路錢的料。』
他感覺得出來,她那一對碩大的、木瓜般的乳房。
她真是個齷齪骯髒的東西,爛汚、下流得無以復加。但她填補了他需要一個溫存的伴侶的慾望,只有和她幹起來才刺激、痛快。他不禁大聲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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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夜漢正對著牆小便,因著車子的燈光而回頭,那是張鬍碴子爬滿顋幫的、微醺的臉。
文誠停妥車子,掏出鑰匙,細心地打開大門,生怕弄出一點聲音。醉漢踉踉蹌蹌地走向深夜的巷道的另一頭。
臥房的燈還亮著,昏黃的燈光溢出房間。夜靜極了。
電視節目結束了,阿珠已經回房睡覺。文誠站在臥室門前,尋找藉口。打開門,韻心沒有反應。又不理我了,也好,文誠想。
他掛好上衣,回頭一看,原來韻心睡著了。床頭柔和的燈光下,韻心的睡姿是那麼寧靜安詳。他同情而慰藉地凝視著她那少婦少有的秀麗的臉龐,以及圓滿美好、有著熟透果實芬芳的肩膀。剛剛旅館那一幕,立即昇上了眼簾。那妓女的淫蕩,啊!真是下流!他為此愧疚萬分。他湊上前,心疼地、小心地替她蓋好棉被。然而,這時韻心手邊的信,令他大大震驚。他忙亂彎下腰,拾取滑落地板的信件。
浩明?浩明,浩明!全是『浩明』!他立刻明白,韻心為什麼冷淡了。他憤怒得雙手隱隱發抖,不聽控制。他如何能忍受韻心吻了別人,將她的關切與愛給了別人。一時間,他不知該採取怎樣的行動?
信!這些信愚弄了他。所有的屈辱與嘲諷,在頃刻間迸發出來。文誠憤怒地、發狂地把這些可恨的信件,撕得粉碎。
紙張撕裂所發出的尖銳的聲音,驚醒了熟睡的韻心。
『幾點了……』韻心張開浮腫的雙眼,看見瘋狂般的丈夫和一床的紙花,兩眼陡然瞪得圓大,一個不祥的念頭,像黑夜的閃電在腦中掠過。她立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馬上先發制人:『憑什麼撕我的信?』
這話像激怒了文誠。他將手上撕成兩半的信,往韻心臉上,狠狠丟去。
『憑什麼?妳還當我是笨蛋呀!』文誠伸手抓住她的胳臂。『你們維持多久了?』他白皙的臉已猙獰變形,聲音乖戾,如邪惡的魔鬼,圓睜的兩隻眼珠,彷彿掙扎著要離開眼眶。
韻心的胳臂被老虎鉗般的手指抓痛,掙扎著。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你胡說些什麼?』
『他媽的!鬼才相信!』文誠用力扭痛韻心的胳臂。
『放開我!』韻心掙脫不了,便狠狠地咬文誠的手一口。
文誠痛得大叫出來,放手的同時,重重地摑了韻心一記耳光。韻心承受巨大的力量,倒在床上,手摀著熱燙的臉頰,傷心地嗚咽哭泣。
『少來這一套。孩子是誰的?妳給我說清楚!』
『你有沒良心啊你!』文誠居然懷疑她的童貞,韻心哭著舉拳打他。
他雙手抓住韻心的手腕,猛力一甩,韻心摔到地板,想站起,但兩腿軟癱如泥,趴在地板,無能地痛哭。
『三更半夜的,怎麼回事!』
婆婆衝進房,看見一室混亂,愣住了。眼珠瞪得比老花眼鏡還大。
『問她好了!』文誠指著韻心,憤憤地說。
韻心看自己勢單力薄,打了個冷顫,縮成一團,不知道將發生什麼事,整個人被懼怖籠罩,不禁無助地啜泣起來。她多麼希望,立即自這可怕的房間消失,躲開那質問的、銳利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