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以九十九歲高齡在睡夢中仙去。

她曾是我們家的頂樑柱，極其艱苦的環境裡將我們拉拔成長。在我的心目中，她是一個女中豪傑。母親的過往事歷經常浮現在我的腦海裡。母親一生信守「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吃苦無數，堅強地領著兄姊與我走過艱難邁向光明。

小時候，最愛聽母親用濃濃的江蘇鄉音講述她童年的故事。母親出身在傳統的大家族裡。長輩們重男輕女不鼓勵女子念書。然而母親十分上進，自給自足工作存錢上學，努力不懈，終於從江蘇省立師範學校畢業成為教師。

母親喜愛捧著她與父親的結婚照(如圖)述說當年抗日，經常面對日本鬼子的狂轟濫炸及三餐不繼的窘境。後來與父親邂逅交往、相知相愛，終成眷屬。民國三十八年，母親與從事軍旅的先父追隨蔣介石離鄉背井去到台灣。為了要適應異地生活，並全力相夫教子，決定放棄教師生涯。她白手起家，培養我們成家立業，雖辛苦一世卻無怨無悔。

母親在台南老家的印象常在我心。她操持家務的身影遍及老家每一個角落。母親當年決定在台南定居後，便請人圍籬蓋房，她變賣了珍貴的首飾，費盡心血才把家搞定。當時我還不滿兩歲，總是跟在她身邊。房屋剛蓋好，客廳新鋪的水泥地尚未乾我卻一腳踏入。母親也不以為意，讓這老房子保留了我當年的小腳印。而今眷村的老房子經過拆除改建，舊日的環境早已物異人非。這只小腳印只能留在往日的記憶裡。

母親篤信佛教，相信報應。她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又說「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她的信仰與教誨，對我們影響深遠。

老家房舍緊臨著鄰居家的屋牆，兩家之間只隔著一個極其狹小的窄巷，大人們必須側身才能進出，平日用來堆放煤球。這裡卻是我的天然避難所。小時候的我不聽話愛亂跑。母親便會拿雞毛撢子來嚇唬我。有一次穿著開襠褲的我躲入煤球間以逃避雞毛撢子的懲戒。母親沒辦法，就對我說若是不聽媽媽的話就是忤逆不孝，會遭天打雷劈的報應。我年紀雖小，也能了解母親講話的嚴肅性，只得乖乖就範。

早年的房屋建築相當簡陋。下雨時屋內會漏水，母親就拿著小盆小罐在屋內接雨水。我則跟進跟出來幫忙。屋內的土牆不時剝落，我也幫著母親製作漿糊補牆壁。窮困的生活教懂我們去珍惜所擁有的一切，也使我們從小就理解「克難」的意涵。

母親總愛在市集菜攤快要收攤之際去買菜，冀能圖個好價錢，還能向菜販們索討剩下殘破的菜葉蔬果。她的菜籃子裡常裝滿了次品的食物。她教我們「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我們小時候最愛吃油渣子。肥豬肉是最便宜的肉類選項。母親會買一塊肥豬肉，切成小塊放入鍋中煎炸，直到肥肉都變成了焦黑的肉渣。將油瀝出後配上芝麻酱、酱油，變成可口的小點心。瀝出的油於隔夜放涼後便凝結成一大塊白色的豬油。在那物資貧乏的年代，豬油拌飯是我們經常的主餐。母親卻自己捨不得吃，盡量留給我們吃。

當我上幼稚園時，有一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飛奔的摩托車撞倒在地。頓時，我的頭部血流如注，車燈的碎片散佈在我的身上。我被送往醫院。當我醒來時，發現母親徹夜未眠，還緊緊握著我的手。有媽媽的陪伴既安全又溫馨，勝過神明加持。

在童年的時光，我最珍愛的記憶就是在一張老舊的藤椅上，母親將我抱在她的懷裡教我背唐詩，做算術，學唱歌。真希望時光能永遠定格在這一幕。幼年的我會因怕老鼠在天花板上追逐而受驚，或聽到牆角壁虎答答的叫聲而緊張。母親總會摟著我，為我收驚壯膽。

念小學時母親常鼓勵我寫作和演講。她要我把作文念給她聽。她總是樂呵呵地做我的忠實觀眾。除了國語課本之外，母親還為我找了作文範本和其它的課外讀物，叫我多多背誦，以致我的語文能力多所長進。當她知道我在班級同樂會上，應老師的要求上台即興瞎編故事說給同學們聽，更是高興。

當年為了準備聯考，每晚得參加晚間輔導加強課。母親怕我們挨餓，用便當盒裝了熱湯和點心，專程走路送到教室，令同學們非常羨慕。不識好歹的我們卻嫌母親害我們引人注目。

上高中時的某一天，母親爬上椅子欲從牆上取物而不慎摔倒撞傷頭部，被送進了醫院。我們才意識到母親的重要，生活中各樣事情都需要她。當我們漸漸成長時，卻發現母親也在不知不覺中變老了。她的行動趨緩，反應能力大不如前。看著母親掛著老花眼鏡坐在昏暗的燈光下吃力地縫補衣裳。我注意到她臉上的皺紋和老態，感到莫名的難過與不捨。

母親總是謙稱自己係一介平凡的女流，不克成大事。她的任務就是把我們培養成有用的人。母親從不把她的期待變成我們的壓力。她教我們做人要寬恕，又說「船到橋頭自然直，只要努力，切莫患得患失」。她的教誨讓我們在受挫時能找到避風養息的地方，並產生再出發的動力。

母親個性開朗，喜愛助人。她所到之處，廣結善緣，交友無數。她在台灣七十年，交了許多本省籍的朋友。她能用那帶有濃重江蘇口音的台語與本省同胞溝通無礙，讓我們覺得既好玩又佩服。

母親晚年隨緣放曠，心無罣礙，滿心歡喜，總是以「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心態過日子。最終她帶著微笑離開塵世，卻留給我們無盡的思念。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刻，總覺得母親音容宛在。我彷彿聽到母親殷切的叮嚀，要我注意身體健康，把握機會休息。母親給了我們生命、力量、希望和信心，教我們永遠感念。但願來世還能與她再續前緣。

刊登於世界日報 藝文 上下古今 2023-11-09 & 2023-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