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提問:東華大學以南大約十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有一個叫豐田的地方,而東華大學往北大約三十分鐘的車程,則是花蓮市區,請問,對東華的學生而言,哪一個地方比較近?
如果這是一個數學問題,顯然太白癡了,但以心理經驗的距離來說,我會說花蓮市比較近。每當下課,尤其是週末時,一批一批的摩托車往北疾駛,離開這個好山好山好無聊的大學村,要不然,就是帶著一顆歸鄉的心情,前往花蓮火車站搭太魯閣號,前進那個更大的城市。如果你往南,可能會去一小時車程外的光復糖廠吃冰,或是再往南去秀姑巒溪泛舟,也許順便在紅葉洗個溫泉。途中那不起眼的小村落你會駐足嗎,或是在呼嘯而過的觀光行路途上曾經留有任何印象?
我在這一帶課輔,但對課輔國小以外的事物知道的不比別人多多少,我是呼嘯的進入這裏的小學,對付那些讓我頭痛的學生,還後再呼嘯著回家。這個星期日,雖然我有一堆事沒做,但想想該是去五味屋看看了,他們徵求人手去整理各地募集來的物資,我打給和我交情不錯的社工叮叮,手機的那一頭傳來小孩嘻鬧的聲音,問明了路,我不禁失笑,原來我曾經路過好多次了,和我課輔的國小大約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
十點半,我走進這棟由日式建築所整修而來的房舍,屋簷很低,我要像進入哈比人的屋子一般彎腰進去,我表明了身份,阿姨指引我放好東西,要我去倉庫幫忙。二十公尺外的倉庫,大人和小孩都已經在忘碌著。我在這裏遇到叮叮,我問她我可以幫什麼,她說:「認識小孩。」她要我和小詠認識,他是我課輔國小的小孩,但不在我班上,我不記得見過他,他有著較黑的皮膚,深深的輪廓,還有大大眼晴,是個帥氣的小男生,在這個阿美族占多數的社區中,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太魯閣族的小孩,他的大名可是團督會議上的經典人物,一點也不陌生。在我和叮叮的對話還沒結束時,他已經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內了。
一輛房車在五味屋前停下,車內和車後都塞滿了二手衣物,一位大姊由鳯林專程開車送來捐贈的衣物,但我在二手衣堆沒幫上多久,就被拉去處理放在五味屋門邊外的沙包,這些沙包是用來阻止水淹進屋內的,但由於沙包太重,多次的拖拉下,袋子大量的破損,沙子漏了一地,負責人要我和二個小朋友去買五十個麻布袋,把這些沙子分裝成孩子也可以提得動的重量。
二個孩子自告奮勇要帶我去店家,他們騎上他們的單車,我則騎著機車跟在他們後面,他們帶我穿越火車軌道下方,越過台九線,在陝窄的巷弄內興奮的左彎右拐,有時我們穿過人們,有時就直接騎進某戶人家的前院,我像個孩子一樣在奇異變幻的空間裏探索,好奇的左顧右盼,我們好像在玩越野和走迷宮。他們繞回了台九線,店家原來就在大路邊,我對他們說這不是繞遠路嗎,孩子不服氣的說:我們不喜歡等紅綠燈。才怪,你們是想玩,我也是。
他們會指派小孩工作,請他們協助搬東西和整理物品,勞動和工作就是他們在這裏的一項學習,小朋看待工作和讀書完全不同,幾乎所有的小孩在這裏都把工作當成玩樂來看待,他們會搶著要去拉推車,認真,但還是歡樂的執行任務,他們投注在工作上的動力可比在讀書上課要強多了,也就是這樣,我可以輕易的找到理由去稱讚孩子,然後他們就更起勁了。分裝沙包的工作就由我帶著一群小男生去做,小詠也拿著鏟子和這群小男生搶著做,但他被其他同儕嚴重的排擠,不過他還是會強硬的要持續的參一腳,我邀請他和我一組,但關係還不到吧,直到別的小孩和我一起工作後他才靠過來。
意外的,我發現一個我教的小朋友小尾,他的家就在附近,現在是我班上最頭痛的人物,他的椅子好像有彈璜一樣,永遠無法讓他好好的坐著,在教室裏到處游走、玩閙或爭執,前幾天的課程裏,在壓制、抗拒和我的叫吼聲中,他流著淚用他的屁股對著我十分鐘,一個字也不和我說。今天,他帶著笑臉問我怎麼會在這裏。我們成為一組,我拿好袋子,由他抓著和他差不多高的鏟子鏟沙,他會抓好角度將鏟子插入沙中,他的身子瘦小,但他會以腳抵著牆角,用反作用力增加力道,或是整個人直接站到鏟子上抖動身體,一邊玩,一邊把鏟子挖深,他常常都能把這種大人用的鏟子鏟個老滿,他告訴我,要把一隻手靠近鏟子才會比較輕鬆,他穩穩的把頗重的一鏟倒入袋中,我用跨張的音調說「你怎麼知道,這是槓桿喔,以後老師教你這個數學」「好滿喔」「你怎麼這麼厲害」當其他孩子都去吃飯了,他還不願放手,說他不餓。
但是我餓了,我們停下工作,進去享用午餐。這時,我才有機會停下來好好看看五味屋裏的佈置,外面的屋簷雖然很低矮,但內部木格式的骨架撐起了向中央挑高的屋頂,黑色鐵皮屋的內側是用稻草鋪成的(如果不是其他植物的話),柔和的燈光映造著木質地板和四週的木質陳列架,讓人有一種溫暖舒適的氛圍,入口的一側是拍賣衣物,已經有社區的婦女在挑選衣物,另一側是日用品,靠牆的二面架上則是文具或是小孩子會喜歡的玩具精品,一個東華老師的可愛五歲女兒和她的小玩伴戴著黃色待售的太陽眼鏡嘻戲著,木質的橫樑上,則坐滿了可愛的布偶,整體的空間用很整齊及有質感的方式佈置著,大部份的物品都被很好的包裝陳設,很難讓人覺察這些東西大多是全省各地募集而來的二手物品。
我最喜歡的是門邊的木質床及一櫃子的繪本,小孩子可以坐在床上,倚著抱枕舒舒服服的看繪本,這些繪本的封面上都貼著非賣品的標櫼,我和不吃飯的小尾在這裏用幾何板排出一隻魚的形狀。屋內後半段的空間有著四張大長桌,可以讓二十個以上的小孩在這裏寫功課及進行課程,現在則是我們午餐的餐桌,最後面的一排是半開放空間的廚房,也是以木板及窗格隔間。
我們今天的午餐簡單,但也講究,糙米和炒米粉,二道疏菜,一道滷靖魚,還有當季便宜好吃的柚子和柳丁,分切好在桌上排列成花的造形。廚房的外面還有一個庭院和一個頗大的停車場。旁邊就是豐田火車站,相對於今天喧閙的五味屋,這個小車站好似被時間給凝結了,沒有旅客,沒有火車。
叮叮過來問我要不要咖啡,我說好,負責紀錄的是一個小女孩,她拿著一張寫著好幾個名字的紙張,上面落著大小不一又有點歪斜的字體,叮叮告訴她我的名字,對她而言似乎還沒學過,叮叮耐心的教她如何寫這下我的名字。上學期拍片共事時,叮叮告訴我她最想做的是為家庭功能不彰的孩子牽線,牽到那個能給孩子在社區中一個安頓的地方。學校留的再久,孩子終究還是要回家,對於家庭功能不佳的孩子而言,這是遊盪和脫序的開始,這裏的孩子有幸能有五味屋,有幸能有東華師生的投入,但不是所有的社區都有這樣讓孩子在下課後可以學習和被照顧的地方。
午餐過後,和一個工作人員聊起來,她說,歡迎小孩子來五味屋,但是來的小孩都有要求,他們會設下界線。比如說要先在家裏把功課寫完,來到這裏要能參與課程,我想這個界線是要讓孩子知道來這裏不是只有玩樂的,一但進到這裏,就要負起相對應的責任,而他們似乎也有信心這裏是對孩子有吸引力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小尾的家就在對面,因為沒二三下就往家裏跑,所以他是在界線之外,雖然他們不會限制小尾來五味屋,但小尾似乎也清楚這條界線,因此其他孩子都停工去吃飯時,他沒有答應和我進去用餐,要我和他繼續裝沙,他說早上吃了很大一碗,不餓。我是不知道他是說真的還假的,不過當飯後我拿桌上的水果給他時,他倒是不客氣的吃掉了。
對於這些還不打算承擔起這裏規範和責任的孩子而言,這就有如是站在玻璃廚窗外,看著大家一玩鬧和學習,有吃有玩,然後自己沒份,如果是我,肯定是天人交戰。下午,五味屋的負責人圍著工作圍裙出現在小尾身後叫道:「等一下我要和你說話!」 「喔!」小尾應和著。我不知道他們會談什麼,但可以想像,五味屋努力的要讓孩子願意進到界線之內,就算不在界線內,也不會離得太遠。
屋後,不知哪來的二個ABC,其中一個還是金髮的外國人,帶著孩子在庭院中玩著空氣槍。屋內,幾個大學生,分享他們和小孩初次接觸的心得,結束後又前往肯納園參訪。屋前,我放棄了去肯納園,只能怨沙包還沒裝完,而這裏又缺男丁。
如果從外太空望向黑夜的花蓮,在花蓮市、東華大學和光復這些很近地方,也許都像是燃燒著巨大的營火,盡情的為自我而光亮著,榮耀著和美麗著,而在寂靜廣漠的黑暗中,像五味屋一樣遙遠的小房子,只透著一絲如燭火般的光亮,它也許無法榮耀什麼,無法吸引觀光客和大人物駐足,但幾個孩子可以靠著它,也喜歡靠著它,或近或遠,不論在屋內還是在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