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李安的最新電影《少年Pi之奇幻漂流》，深深的感觸是，這真是一個美麗又殘酷的故事，而我也要用很殘酷的方式來談這個故事。

李安又或是原著作者用一個故事的篇幅來講二個故事，在沒有食物的汪洋中，首先鬣狗殺了斷腿斑馬及母猩猩，食肉，老虎殺了鬣狗，食肉，最後只餘少年Pi與老虎單獨在海上漂流。第二個故事在最後幾分鐘才以口述的方式簡短的顯現，廚師殺了斷腿船員及Pi的母親，而Pi則殺了廚師──­老虎就是Ｐi。

你相信哪一個版本呢？

我們暫且稱第一個是奇幻版，第二個是現實版吧。我相信大多數的人都比較喜歡奇幻版，李安不惜運用華麗的3D特效正是希望觀眾喜歡它，但現實版雖然短短數語卻是殘酷的讓人揮之不去，在撕開奇幻與現實的界線之後，讓人不得不持續回想方才動人情節的另一個面貌。結局之所以讓觀眾有如此大的震憾，在於二個版本是在講同一個故事的不同面向，我們需要費力的再消化，再融合。

奇幻版的Pi與老虎說的是個人內心的爭戰，一個具有人的善良與勇氣，一個則具有人的野性與生存的欲望，這可以由老虎理察‧帕克的本名「口渴」得到寓意，我們可以輕易的接受老虎為了生存而展現的野性，在生存的「口渴」之中，即便老虎吃了人肉，沒有罪惡，但人性卻必需面臨脅威，Pi必需讓自己不被野性所吞噬，他努力的試著在小艇上畫定自己的勢力範圍，維持自己理性、善良的人性，即便野性會不斷挑戰和入侵他的人性，他要把持住自己，他知道野性不會被馴服，但可以訓練，可以和人性共存，他感謝理察‧帕克，沒有牠的野性，他無法存活，沒有人性和野性的掙扎和警醒，他無法存活，當他們終於靠岸時，理察‧帕克没入樹林，就如野性的隱沒而去，Pi為了理察‧帕克沒有回頭而嚎啕大哭，就如失去了了自己的一個部分而大哭。

現實版沒有華麗3D影像，只有殘酷又簡短的口述情節，就如我們平常生活中所讀到的一則很平常又很殘酷新聞報導，比如那個為了吃牢飯而割喉殺童的男子，在這個現實的版本中，我們眼光所習慣的是罪惡，個人的罪惡，不論是Pi的殺人和吃人肉為了生存，又或是殺童為了吃牢飯。在現實的版本中沒有對野性的理解和接受，我們習慣於認為人展現出野獸之行為即是罪惡，欲除之而後快。而當電影結束前撕開了奇幻與現實的界線時，不得不讓人感到震驚，原來我們所欣賞的勇氣與善良，竟包含在食人殺人的外衣之中，我們習慣的善惡評斷被崩解，直指內在心性的險惡博鬥，在這場惡鬥中我們看到了大海的荒涼，還有大海如何讓野性增長，而人們又如何艱辛的保有人性，如虎口餘生，命懸一線，在這個洞察之中，野性得到了理解和接納，而不是對表象罪惡的貶低和去除，一個我們平時無法見到的面向。李安的高明在於他不讓人先看到罪惡，他讓人先看到大海的險惡和荒涼，他讓人先看到人性。

我要殺風景的做個連結，那個殺童的男子，正是被老虎吞食的Pi，他說：「就是要坐牢」，用現實版來看，我們可以解讀他罪大惡極，沒有人性，以奇幻版的角度看，他是一個為了生存，讓野性吃掉人性的Pi，他正如Pi一般在海上獨自漂流，老師沒能幫他靠岸，只讀到國小，家人沒能幫他靠岸，他獨居，社會沒能幫他靠岸，他長期失業，負債累累。他無前科，有如電影中吃素的Pi，殺戮不是他的目的，生存才是，一種不堪的生存。

痛恨罪惡，消除罪惡滿足了現實的復仇之心，認為讓犯罪者受死，即可安慰生者，伸張正義，然而這種現實版的思考方式，正是把個人視為一切罪惡的根源，又或是成功的根源，個人可以操控自己的一切，也要負所有責任，因此除去個人，就可以除去罪惡。然而奇幻版讓我們知道，他面對的不只是野性的老虎，更是讓他無可遁逃，斷絶生路，沒有援手的大海，在飢渴而死之前，面對死亡，他要考慮的課題變成是否要吃掉自己的人性。只要有人走入荒涼，老虎就會出現，就會有人性被吞食，就會有下一個幼童。你是否感受到，現實版也許更奇幻，而奇幻版其實更接近現實，我們所忽略的現實，當記者說他相信奇幻版時，Pi說：「信神也是如此」。

同情或原諒罪惡的個人不是我的主要論訴，看到大海的殘酷，對大海負起責任才是。如果我們把罪惡完全歸咎於個人，用死刑讓我們誤以為罪惡被消滅，正義已經伸張，那麼我要說，大海的殘酷將被摭蓋起來，它也將持續荒涼。換句話說，創造這片荒涼的你我正是逃脫的共犯，我們推卸社會責任，拒絶審視社會機制，讓弱勢者在大海中被老虎所吞食，還能自許無辜，合法殺人卸責。請不要輕易的說你相信奇幻版，這個版本的故事不是讓人相信殘酷沒有發生，而是讓人開始願意看見和承擔美麗背後的殘酷。

用一段喜歡的問答做結，Pi問為何上帝讓他的兒子為人的罪惡受苦？忘是是誰回答說，人們無法直接了解上帝，但是可以經由他兒子的受苦來了解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