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詩話──東科克〉傅詩予
〈東科克〉是艾略特《四首四重奏》之二。東科克在倫敦西南Somerset的一個村莊，是艾略特祖先居留的地方，艾略特的骨灰安放在東科克的聖邁克爾和諸天使教堂（St Michael and All Angels' Church, East Coker）。所以詩的開頭他就說：「我的開始就是我的結束。」〈東科克〉以〈焚毀的諾頓〉為藍本，完成於1940年。他透過這首詩討論人類和自然萬物在時間裡的關係，並且暗諷科學的唯物史觀，最終會帶來毀滅，人類唯一的救贖是借助上帝之光謙卑地內省。
此詩第一段抒情而感性，讀了很有歸鄉之幽情。艾略特站在傍晚的路邊，幾百年來村莊的起起落落在他眼前極速翻飛。「屋宇有生有死」，他以擬人法賦予了屋宇生命；「生存與繁衍世代有時」，暗嘆生命有盡頭。然而撼不動的是吹破窗格的風，亙古以來吹過一個世代又一個世代，一棟建築又一棟建築。而後他的目光跟隨路邊急馳而過的貨車的方向，極目伸至遠方的小鄉村，回到過去。那裡村民圍著冓火，男耕女織，歲月靜好，令人不覺懷舊。時間與空間的變化，豐富了想像的視覺。在那哩，他看見過去種種，「薄霧」讓人產生魔幻的錯覺，讀者被他魔棒一指，看見大麗花、貓頭鷹，並且聽間管樂和小鼓，看見在那片土地上的三千歲月。
第二樂章:回到現實。詩人先是觀察到十一月氣候異常，再提到戰爭，最後是史前的一場大火，而後是冰原期來臨。站在這種地球變異的十字路口，他忽然筆鋒一轉，說他不喜歡迂迴的方法寫詩。他開始理性起來，準備像科學家、預言家那樣的開始訓話了。這裡信息量很大，若要論明事理，詩歌用迂迴象徵的手法，反而不如直白議論來的明白。其次他諷刺老者固步自封而迂腐的阻礙進步；他否認生存的價值不是只為了追求平靜安逸，因為那樣會不思進取，所謂「溫柔鄉是英雄塚」，所謂「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他也否認知識源於經驗，他認為經驗會造成成見，使後代無法創新，駁斥以培根為代表的經驗實證主義（empiricism），認為文明不是只有通過經驗和感官所獲得的知識才是可被接受的。經驗主義強調實證，但有些經驗，比如上帝的存在，純粹是來自直覺和想像力，無法驗證。他說：「知識源自經驗，／充其量只是有限的價值。／知識強加了一種樣板模型並偽造，／這個模型時時刻刻都會被刷新／每一時刻都會用新而令人震驚的標衡量我們所經歷過的。」。他直白的議論什麼才是真正的價值和真理，而面對真理，人類唯有謙卑，不要以為人定（科學）勝天。前人及老者，曾狂妄地否認上帝的存在，指是因為它們「懼怕屬於另一個人，或他人，或上帝。」最後「房子都被淹沒在海底了。／舞者們都消失在山下了。」，回到第一樂章開頭提到的村落。
第三樂章則是更進一步的佈道。他舉出一系列社會的中堅分子，戰爭中最後都會一個個死去，最後將「無人可葬」。「哥達年鑑」是指欧洲王室成員。艾略特寫此詩時，正值德國轟炸英國期間，面對戰爭不知何時結束的恐慌，因此詩境灰色。就在感覺絕望時，他的筆調又峰迴路轉，以在劇院中的經驗，他生命中的那道上帝之光又照進黑暗的斗室。接下來敘事者敦促他的靈魂放棄所有的期望、慾望和想法，因為這些只會導致失望或分心。相反，他們應該專注於當下並擁抱未知，以「信仰、愛和希望都在等待之中」、「為了擁有不擁有的東西 ／你必須走剝奪之路」來勵志。
第四樂章探討人類存在的複雜性和生活的悖論，包括必須擁抱痛苦才能找到快樂；父親的細微照顧，反而阻止了病人的自癒。「如果要溫暖，我就必須受凍／以及在寒冷的煉獄之火中顫抖／其中火焰是玫瑰，煙霧是荊棘。」此處用「美」來刺青痛苦；「再次，儘管如此，我們稱神聖星期五很棒」，神聖星期五即Good Friday，這天上帝復活了，世界再次「結實飽滿、有血有肉」。
第五樂章談到如何在日益惡化的環境中戰勝意志的潰散。他說他「浪費了，這兩場戰爭的歲月」，其實何止是他呢？戰爭浪費了不只兩代人的歲月，更浪費了對「文字和語言」（上帝的真理）的追求。他認為「家，就是一個人的出發點／夜晚燈光下的時光
／（相簿隨手的夜晚）。／愛最接近它本身。」，即使世界變得複雜，「愛與家」仍然是人類的根本。隨後對照了第二樂章說「老人更應該是探險家」，而不該墨守成規。要效法先賢，也許最後終究一無所成，仍必須「嘗試」，至於成敗，就「不關我們的事」，「只有拼搏才能奪回失去的東西」，在奮鬥中需「保持平靜並繼續前進／進入另一種亮度」。最後以「穿過黑暗的寒冷和空虛的荒涼，／海浪吶喊，風吶喊，浩瀚的水域上／海燕和鼠海豚。」，作為此詩感性的呼喚和結束。最後一句，「我的結束就是我的開始。」以此詩的開頭作為結尾，首尾遙相呼應。
綜觀艾略特的詩，結構嚴謹、首尾一致、起承轉合有序，並且慣以感性的詩句收尾來感動讀者，所以讀者不會讀著讀著就迷路了；而他在詩中所提的道理也是有跡可循，不是空穴來風，因此讀者若是肯一步步查詢了解，還可獲得許多包羅萬象的知識，其中無論是科學、哲學、文化、宗教還是歷史，都豐富了詩的內蘊。而「艾略特」的晦澀，也不同於許多「結構混亂、不知所云、比喻不清」所帶來的晦澀所能比肩的。閱讀艾略特要看全面的佈局，學習這種大家風範。
20250418 寫於Richmond Hill, Ontario, Canada
發表於2025/06/01人間魚詩生活誌vol.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