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晚風輕,紅土崖邊夜色暝。
問彼佳人非相識,為何枯立等三更?
疾殘魂魄失依附,棒打鴛鴦見性情。
難捨前塵皆是夢,再回眸已百年身。
[風雨前的平静]
搬入帕洛斯維德斯的新家後,因為功課緊、活動多,兒女們都忙得不可開交。他們入境隨俗,和其他同學一様地自己騎車上學,不用家長接送;中餐也在學校餐廳解決。平常學業和課外活動都安排得很緊湊。尤其是他們都參加了校隊,常常出外比賽,家長則要開車奉陪。她三不五時地請假或調班,頻率多到自己也不好意思。於是她釜底抽薪,申請到「海港-UCLA 醫學中心」(Harbor-UCLA Medical Center) 的門診服務,醫學中心位於南灣 (South Bay) 的托崙斯 (Torrance),開車下山後只要五分鐘就到了。這樣她就不須每天卡在高速公路的迷魂陣中,節省了很多時間。在這家醫院工作,也不用值夜班,上班時段尚可彈性調整,方便她到學校出任務。
另一方面,在孫輩不用他們老人家操心後,杜老爹一下子空出了很多時間,所以他也要轉換跑道。幸好新家有一塊空地,貼心的兒子給他蓋了一間溫室,也請人裝設了空調系統和澆水設備,讓他可以蒔花弄草,修籬烹茶,補修年輕時嚮往而不可得的嗜好。修剪下來的花草,常常被老伴拿來練習插花,將家布置得多彩多姿。他也常常規律地運動,早晚各游泳一次。兩老也經常攜手在社區裏散步,逢人就打招呼問候,人緣很好。
世事無常,有一天文琴打電話到他的公司,說有一位鄰居發現父親在散步時昏倒,叫救護車送到了海港醫學中心,是急性的心肌梗塞,正在急救之中。但等他趕到醫院時,一切都已經太遲,老人家已回天乏術。母親一時之間突然失去生活的重心,哀慟過度,自此一病不起。這一段日子裏,文琴安排婆婆進出醫學中心多次,但總是不見起色。她白天上班,回家後衣不解帶、不眠不休地照顧婆婆,希望她的病況可以好轉。可是終究天不假年,以至藥石罔效。在公公仙逝一年之後,也隨之乘鶴而去。由於老爸生前已把本身的後事安排妥當,因而一切都按約行事,順利完成。兩位老人家生前幫助家計甚多,走了也没有給晚輩增添什麽麻煩。想到這裏,晚輩們心中有萬分的感念與不捨。唯一覺得安慰的是,這十多年來含飴弄孫的日子充满了歡笑,使得他們的晚年,不致太過寂寞。希望他們在天之靈安息,來世還能再續前緣,重享天倫之樂。杜老爹的招牌牛肉麵雖已成了絕響,幸虧文琴有得到他的真傳,品嚐之下,差可比擬,老爸的味道才得以傳承下去。以後每次全家在吃牛肉麵時,總是會想起他們,和那一段和樂融融的往日。
兩老走後,文琴花了許多心力來做兒女們的後盾,讓他們在叛逆的青春期中,忙著喜歡做的事情,没有時間變壞,因此身心與學業得以全面的發展。她也參與其中,和他們一齊學習、成長。她踴躍地參加家長會,出席各種籌款活動來支持學校的經費,贏得教師和家長們的敬重。她也經常從事半島的公益活動,用她真誠待人的親和力,融化了學區和社區的居民,縮短了彼此的距離;更感染了她的熱情,不再冷寞。曾幾何時,杜媽媽已經成了半島地區的風雲人物。老公體恤她的辛苦,為她雇了一位全職管家,替她操勞家務、打掃内外,連買菜都免了。如此一來,她就可以全心全意地扮好各種角色,包括職場、母親、家長、公益等等,做什麽像什麽,可説面面俱到。
兒女出門在外求學後,一向熱鬧的家忽然間靜下來,這時父母的空巢期就來臨了。為了幫助她調適,久安想起老爸生前花了很多心血經營的溫室。如今它雖已荒蕪一段時日,但外殼仍然堅固,雇工整修之後應仍可使用。他建議文琴下班之後培養園藝的興趣,一方面怡情養性,一方面也可打發時間。
蘭花是最常見的室內植物,學習如何照顧蘭花並不難。半島的氣候早晨常有濃霧籠罩。霧會帶來水氣,適合蘭花生長。所以她想由蘭花入門。
她上圖書館閱讀了一些培養室內蘭花的書冊,又上了蘭花專賣店請教種植蘭花的技巧。邊做邊研究,她的養蘭之旅就上路了。說它難倒也不難,一旦滿足了光照、溫度和濕度等所有基本需求,蘭花就幾乎不需要特别的照顧。她選定了幾種類型的生長介質,來養不同類型的蘭花。像蝴蝶蘭就需要用粗樹皮來栽培,就能保濕且排水良好。她將蘭花淺栽後放在朝著東到南之間的窗前,以接受明亮的間接光照射。並且用空調和灑水來管控温度和濕度。如此在她的細心訶護下,温室中的蘭花都長得很好。朵朵盛開,爭奇鬥妍;優雅脱俗,淡香清遠。這温室裏的世外「蘭」源,成了她排憂解悶的天地,與舒解壓力的空間。
另外她鍾情於冰山玫瑰 (Rose Iceburg) ;因其易栽,開花前有大簇的花苞湧現。數日之間,層層重瓣的圓形花朵爭先怒放;團團緊簇,穠艶盡憐;蝶舞蜂來,清香滿院。久安本來就雇有一名半職的園丁照顧他們的庭園。在她的指揮下,廣大的前庭後院栽满了各種不同顏色的冰山玫瑰,將偌大的房子圍繞其中,有如陷入一片錦繡花海,美不勝收。
冰山玫瑰花季長,在加州可以從春到夏,從夏到秋,從秋到冬;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生生不已,至正月方休。其旺盛的生命力,像是大自然的彩繪筆,到處渲染著青春飛揚的氣息。
純白色花朵有時泛著淡粉色,有一種淡淡的、甜美的迷人香味。
冰山玫瑰正月時需要修剪生息,準備三月初的華麗登場。
冰島罌粟花 (Iceland Poppies),又名野罌粟 (Papaver nudicaule) 也是文琴的最愛之一。它來自亞洲和北美地區,冰島並非其原產地。早春開花時,花莖細長,撐起一朵朵淺碗状的紙花;白色、黃色、橙色、玫瑰色、粉紅色等,五彩繽纷。像一支支小傘,隨風摇曳;讓香氣飄過夏季,教人心曠神怡。
久安有時特别早一點下班,陪她去海邊散步。黄昏的餘暉,像是有人碰翻了一瓶葡萄酒,染透了天邊,也把海面和懸崖映成醉人的通紅。但是白色的燈塔,只是喝到微醺,散發著柔和的清醒。
「還記得我們在花蓮港那段看海的日子嗎?你我常坐在花崗山海邊,望著防波堤上的那座白燈塔發呆。那座燈塔彷彿在指引著我們在茫茫太平洋裏的方向,就這樣一路導航到美國來。接著又尋尋覓覓,才到了這座燈塔邊來。從這裏,可以往西看,看到我們的來時路。如果今天花蓮的白燈塔還在,這兩座燈塔不就可以在太平洋的東西兩端遥遥相望麽?回想起來,它們倒是有點像。啊,這麽快,都四十多年了。」她有感而發地説著。
「妳又想起那座白燈塔嗎?我還記得。好像那時跟妳提過,燈塔指的方向就是美國。想不到今天我們真的站在對面,太平洋的東邊。不過聽説在我們出國後,因花蓮港的改建,它就便炸掉了。後來修了新的防波堤,再加建了一座紅色的燈塔。這樣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只是換了顏色,還不是一樣的燈塔嗎?」他接著說。只見她摇了摇頭。
「當然不一様。記憶中的總是最完美的。不在了没有關係,它像一盏明燈,永遠存在你我的心中。」她幽幽地説道。他以為她只是一時動了鄉愁,並不以意。
燈塔在半島西方側,平常他們在這附近活動。週末時他們會走遠一點,到半島南端臨鵜鶘灣 (Pelican Cove) 的斷崖公園,沿著崖邊小徑慢行,欣賞卡塔利娜海峡 (Catalina Channel) 的美景。晴天時,從山谷之間南望,可以清晰地看到30哩外的聖塔卡塔利娜島 (Santa Catalina Island),像是一座浮在海上的仙山。
秋來時,常見濃霧覆蓋了整個海峡,聖塔卡塔利娜島浮在虚無飄渺之間,忽隐忽現,甚是奇妙。此景難得,令文琴想到了李白的詩:「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她的鄕愁又犯了。她想起了在台南鄉下,患了失智症的老母,心中一陣酸楚。她想乘風歸去,風筝的一端卻繫在海的這邊,讓她不能飛遠⋯
相隔兩年,她的兒女勤學有成,先後順利地完成了學業,邁向成功之路。女兒畢業於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的醫學院,決定做一個小兒科醫師,申請到 UCLA 做住院及專科訓練。
兒子則從南加州大學拿到物理治療博士的學位,住院訓練後決定和同班同學一起合作開業。他們自己提出企劃書向銀行貸款,租場所、找病患、和保險打交道,様様自己來,按步就班,做得有聲有色。讓老爸老媽大歎没有用武之地,但私底下還是覺得蠻驕傲的。
看著兒女都上了軌道,文琴多年來心中的兩塊大石也終於卸下,今後可以省心了。他們的翅膀已硬,飛得又高又遠,再也不需要大人的幫忙。思及至此,心中悵然,若有所失。
這年她失智多年,原本由兄嫂照顧的母親又罹思胃癌末期,病況急遽惡化。她摒開一切庶務,趕回台南鄉下陪伴她三個月,走完最後一程。母親早已失去神智,臥病在牀。可是體態已萎縮至像幼童尺寸,乾癟瘦小,和印象中端莊賢淑的她,有天壤之別,這是何等的震撼。所謂「返老還童」,是否就是這個模樣?人生在世,先是在歡喜聲中,赤手空拳的到來,何等的躍躍欲試。數十寒暑之後,還是在悲泣聲中,形單影隻的離去,仍然是一無所有。我們一輩子所付出的,彷彿都是在為人作嫁,成就他人。生命的意義到底在那裏?母親的送終之旅,帶給她莫名的震撼,一直到返美後,還是久久不能自已。她變得沈默寡言,即使在大庭廣眾之下,也常常忘神。上班時也注意力不集中,不是忘東就是忘西,有一回還把用過的針筒針頭放在冰箱裏。
這時久安注意到她的異狀,體諒她剛遭逢大變,一時之間難以調適過來。便請夥伴暫時多擔待公司的經管,讓他可以儘量多陪她。
壯遊天下是他們年輕時,為了事業打拼得焦頭爛額時的夢想。他們誓言有朝一日,在完成人生任務之後,要攜手走遍五大洲、三大洋,領略世界各地的風情,欣賞四季的更迭,看盡人間的百態。他開始策劃一些壯遊之旅,而且每趟都是至少出門三個禮拜。因為離開家裏一段時日,可以避免睹物思人或是見景傷情。又為了轉移她的情緒,他鼓勵她負責搜集資料、設計行程、以及聯絡安排海陸空交通工具,讓她忙得不亦樂乎,覺得很有成就感,似乎已把煩惱擱到了一邊。
第一站就是神州大地之旅。初登八達嶺的長城,置身於蟠踞蜿蜒的巨龍之上。為了衝破那密如螞蟻、磨肩擦踵的人龍陣,她不畏挑戰的運動精神又被激發了,一馬當先,走了好遠好遠,在登上長城諸好漢中勇著先鞭。
接著在居庸關口,緬懷古人的悲壯。
然後舟遊長江,看滾滾長江東逝水。那千古風流人物,一一躍然水上。夕陽西沈,大江東去,憑添無限的惆悵。
終站飛臨壺口瀑布,傾聽黄河大合唱。歷史的滄桑,生靈的塗炭,都化成了怒吼的樂章。
中國行之後,他們再接再勵,馬不停蹄;火車接著飛機,不辭千里,奔向冰天雪地。來到了加拿大的哈德遜灣 (Hudson Bay),尋訪北極熊的故鄉。
也看到了傳説中的北極光。住了七天,看了七晚,光怪陸離,永生難忘。
從北極熊的天地回來,板凳還没有坐熱,他們又開始規劃下一次的行程。一天文琴心血來潮,想起在國家地理雜誌看過的神秘印加帝國,就向久安提議嘗試南美洲的探險看看。她找到一個為期三週的安地斯山脈 (Andes Mountains) 健行團,大部分的活動在秘魯境內。不過因為平均高度為海拔四千公尺,所以他們要提前到達一個禮拜習慣高原地候,並接受登山訓練。雖然已屆花甲之年,他們決定和年輕人一起踏上這條世界上最長的山脈,一樣地背包野火,餐風露宿,勇敢面對體能的考驗。
最難忘的是其中四天、26哩的印加古道 (Inca Trail) 之健行。上坡、下坡都很陡峭,時需手足並用,步步艱辛。然而在見到馬丘比丘 (Muchu Bicchu) 的那一刹那,什麽辛苦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馬丘比丘海拔2,430公尺,位於熱帶山林中,四周雲霧繚繞,風景異常美壯麗。 這可能是印加帝國鼎盛時期最令人驚艷的城市建築群; 它的巨牆、梯田和坡道似乎是在連續的岩石懸崖中自然切割下來的,像是上天的魔法賜在安地斯山脈東坡的神殿,俯看著亞馬遜河上游盆地的臣民萬物,不由得不教人敬畏。此行最大的收穫是交到了許多志同道合,來自世界各地的好朋友。因為一路上互助協持,讓文琴克服了種種的恐懼和難關。患難中乃見真情,因此以後彼此常常以 Line 或 臉書會友,成為一輩子的摯交。
次年秋天,他們又接受了秘魯行的同好邀約,報名一個長達十天,特别企劃的帝王企鵝 (Emperor Penguine) 朝聖之旅,一起前往位於南極洲的雪山島 (Snow Hills Island) 上的帝王企鵝棲息地探險。他們搭乘特殊的南極船從阿根廷最南端的烏蘇懷亞 (Urshuaia) 出發,花了兩天穿越海象險惡的德雷克海峽 (Drake Passage) ,進入了满布冰層和冰山的威德爾海 (Weddell Sea) 航行。慢慢地邊破冰邊繞行狹長的半島,好不容易才到了雪山島的岸邊,再換乘直升機降落島上。為了避免直升機躁音對企鵝生態的干擾,他們必須徒步很長的距離才能到達帝王企鵝的棲息地。
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這是一幅多麼動人心弦的大自然景觀 (下圖,公有領域)!在島上的一處小小空間裏,約有一萬隻帝王企鵝在此繁殖、孵卵和棲息。帝王企鵝是世界上最高 (可達100公分)、最重 (可達45公斤) 的企鵝,在低至 -60°C (-76°F) 的溫度下茁壯成長。生態的壯觀所顯示出的生命力量,給人難以磨滅的印象。
最後一天要離開雪山島時,文琴一不留神,在一處下坡踩空滑了一大跤,後腦勺砸在硬如磐石的冰上,扭傷了腳,也當場昏了過去。她被烏蘇懷亞的海軍醫院留置觀察了一天,可是醫院查不出毛病,等她被輾𨍭送回到加州時,已是三天以後的事。
海港醫學中心的醫師馬上為她會診。腳是脱臼了,打上石膏就會慢慢復原。腦部並没有外傷,顱内也没有淤血。文琴神智已經恢復,已可正常言語,雖然頭還有點隐隐作痛,目前應無大礙。只是仍然需要繼續追蹤一段時日,注意是否有腦震盪的後遺症。
正在他們準備出院時,杜久安被腦神經科醫師叫到了辦公室。因為在檢查過程中,意外地發現了一件事。
「杜先生,在這件意外事件發生之前,您郁注意到 Julie (文琴) 任何生活中的異常嗎?譬如說語言、記憶或動作方面的。」
[命運狂想曲]
命中自有安排,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久安振作起來,幫文琴辦了留職停薪的手續,先瀼她在家好好休養。當她回家時。兩個孩子都來看她。見她外表没事,只是腿要固定休息,也就放心了。他並没有向孩子們透露 MRI 的診斷,因為他還是樂觀的,覺得她一定會好起來。
以前文琴每天都很忙,日子過得很充實,所以從早到晚都是容光煥發,笑臉迎人。現在賦閒在家,開始變得静默消沈,連園藝也提不起勁,像是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而且又很嗜睡,如果没有人去叫她,即使是日上三竿,她還是頼在床上,不肯起身。
久安有點擔心。那時兩個孩子雖然忙於工作,但已有很固定的男女朋友。女兒的是她在 UCLA 醫院的同事;兒子的是他USC的同學,都很優秀,他和文琴也都很滿意。在美國的婚禮通常是由女方操辦。他向女兒溝通,確定她和對方已經論及婚嫁後,建議她即刻進行婚禮籌備事宜,好讓媽媽高興。於是為了女兒的終身幸福,文琴才卯起勁,將心思動員起來。
可是婚禮一辦完,她就崩潰了。任務一旦完成,她也跟著失去了方向,這些日子以來支持著她的力量立刻消失無蹤。她突然變得六神無主,鎭日魄不守舍。有一個禮拜天,她開車去托崙斯的農夫市塲買蔬菓,突然一時恍神,把油門當成煞車,衝進了一個攤位裏,差點出了人命。
她從此就不敢再開車。但是在家裏悶得太久,令她每到黄昏畤就會焦慮不安,一定要出去走走。曬曬太陽,吹吹海風,心情就會舒坦一些。久安曾經叮嚀了好幾次,要她在家附近散步就好,不要走太遠,並要管家注意她,不要讓她在外面逗留太久。剛開始她都很快地就回來了,大家也就没有提高警覺。
國殤紀念日的前一天晚上,久安在開車回家的途中,接到管家的電話。
回家之後,文琴不吵也不鬧,很快就累得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他們去海港醫學中心掛急診,因為她是醫院的雇員,所以能很快地安排了腦神經科和精神科的會診。驗尿、驗血,接著進行了一連串的檢查:上午作了腦部的 MRI;午後再作 PET/CT Fusion Scan (正子電腦斷層融合掃瞄);最後到精神科接受心理認知狀態測驗。
第三天,他們回診去聽報告。醫師們向久安證實了梅文琴得了中度失智 (Moderate Dimentia) 的阿茲海默病。她的 MRI 顯示腦的顳葉已有顯著的萎縮,而頂葉 (Parietal Lobe) 也開始變小,這兩處病灶是造成失智的主要原因。由 PET/CT Fusion Scan 也證實了β-澱粉蛋白斑塊 (β-Amyloid) 和神經原纖維纏結積聚在這兩個腦葉,造成它們的空洞化和萎縮。這正是阿茲海默病獨有的病徵。文琴有失智症的家族史,她在簡短智能測驗 (Mini-Mental Status Exam, MMSE) 满分30分中只拿了15分,算是阿茲海默病患者中度失智 (13-20分) 階段的末段班,再低3分就會退化成重度失智了。在阿爾茨海默病的中度癡呆階段,人們變得更加困惑和健忘,他們可能會四處遊蕩,可能會迷失方向,喪失更多的記憶力,在日常活動和保健方面需要更多幫助。醫師們建議服用那美達 (Namenda),減輕她的症狀並讓她保持獨立。因其能調節谷氨酰胺 (Glutamine) 的神經介質作用,避免腦細胞過度活躍和死亡。
這怎麽可能!他的手心冒著汗,脚底卻發冷。診察室的窗外艷陽高照,室内的冷氣卻強得讓他直打哆嗦。文琴雙手交叉胸前,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一樣,瑟縮地看著他。
可是鐵證如山,不容他翻案。他吸了一口大氣,謝過兩位醫師,接受了治療手册、追蹤記錄本以及處方,載著文琴離開了醫院。這時她忽然失控,抓住他的方向盤不放,嚎啕大哭起來。
「我不要走,我還要上班啊⋯」
「文琴,妳聽我說, 妳生病了。我們先回家去把病養好了,再繼續上班好嗎?」
醫師說的沒錯,她的記憶力是越來越退化了,時好時壞,而且壞的情況居多;短期的記憶則是完全失靈了。她常常忘記關瓦斯,燒焦了許多鍋子;冰箱也是開了就不會關。洗衣機和烘乾機已不知怎麼用了,家裏的電話號碼和地址更早就記不住了。給她準備了一個名牌掛在身上,以防走失,可是也被她扯掉了好幾次,自此她就不被允許單獨出門了。平常久安會提早一點下班回來陪她出去散步,周末時女兒和女婿,兒子和女朋友也會輪流回來陪她。但是如果去人多的地方像是購物中心之類的,則需要越多雙眼睛看著她越安全;因為稍一不留神,她就消失不見。
夜幕低垂,暗夜漸臨。那思念的白燈塔,何時重振幽光,大放光明?
有一天,久安接到工專同學網上傳來的校友合唱團公演的錄影。他不經意的在電視上試著播放,第一首合唱曲是李白的「清平調詞」。當電視裏傳出第一句「雲想衣裳花想容」時,耳邊突然聽到一個女低音輕聲加入合唱。這個歌聲既熟悉又陌生,好像很久以前常常聽過。循聲走去起居室,原來是文琴在唱。自從她違和以來,好久沒聽到她唱歌了!不但字字清楚,音調正確,而且她坐在搖椅上,跟著旋律搖幌起來,居然把全曲一字不漏地給唱完了。他被嚇到,也很驚喜,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其二
一枝穠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其三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
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干。
療養中心則專門安置失智的長者,門禁森嚴。
室外也有活動的空間。
長者正在採光良好的長廊午休。個個服装整潔,儀態從容,可見院方的照顧十分周到。
開放式的厨房與餐廳乾淨衞生,也令人印象深刻。
療養中心聘有䕶理師和物理治療師,並接受醫學中心的咨詢舆指導,以改善長者生活上、心理上和社交上的状况與技巧。治療、照顧與輔導,三頭齊進,可説是制度完善、無微不至 。
温馨的、單獨的臥室和浴廁。可以自處,也可以會客。
「就是它了。我也累了,不用再看其他的。」文琴說道。
院方説可以隨時入住,只要一個星期前通知即可。
久安付了訂金,載著文琴回家。她閉著雙眼,狀似完成了一樁心願,篤定地睡著了。看著她,他心中有股淡淡的憂慮,緩緩升起。
就在文琴記憶狀態稍有起色之際,她的生理機制卻開始出現了狀況。她漸漸不辨冷熱,亂穿衣服。清晨半島海風冷冽,她脱得只剩短袖在庭院吹風。日正當中時.。卻穿起毛衣外套,把身體包得密不透風曬太陽。在如此冷熱交迫之下,她經常得到重感冒;有回還轉成肺炎,差點要了她的命。因此她的身子變得很虛弱,神智常常不清,小便也開始失禁。她拒絕穿尿片,管家幫她換,每次都不肯合作,爭得呼天搶地。久安想她以前常幫病人,現在自己反而變成病人,可能潛意識裏極度排斥,所以他上前安撫,想不到她又打又踢,連他也不認得了。這個巨大的轉變,讓他的沈到了谷底。
一天早上他急著上班趕去見一個重要的客戶,這時她又出現狀況,不肯換下隔夜濕透了的尿片。正在拉扯時,管家催他快走,說她可以應付。由於時間緊迫,他只好匆匆地離去。會議結束之後,他不放心,打電話回家詢問詳情,想不到聽到的是文琴淒厲的尖叫聲,彷彿世界末日。
他飛奔回家,發現管家躲在廚房啜泣。她嗚咽地説:
「先生,我給太太換好尿片,但是又被她撕破了,然後她就⋯」她指著房間。
打開房門一看,天啊!
到處都是穢物,牀上、牆上、地上,鏡子上、浴室裏。文琴完全失控,連排便也失禁了。她光著下半身,像是一個發了瘋的野獸派畫家,以手代筆,任性地塗,恣意地抹,歇斯底里地吼,滿室狼籍一片。
他一個箭步上前,用盡全力,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她。她的雙眼射出了桀傲不馴的光芒,瞪著他好像是看到了一個路人甲。
「放開我!」
「好,我會放開妳。妳先告訴我,為什麼不肯換尿片?」
她似懂非懂,但表達不出來。一急之下,又歇斯底里起來,眼淚鼻涕直流,抽搐個不停。他於是慢慢地帶她到另一間浴室,耐心地用溫水幫她清理,她的情緒這才緩和下來。等他幫她換好乾淨的衣服時,她已經迷迷糊糊地癱在自己的牀上,一動也不動。
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他很著急,所以電詢醫生,得到的指示就是馬上叫醒她。
她終於被拍醒。睜開眼,看到的是久安站在牀頭。她的眼光看起來不再遲滯,也不見迷惘。似乎失蹤的本尊回來了。
「我睡多久了?你怎麼不叫我?」
「72小時。妳真的不記得發生過什麼事了嗎?」
久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
「OMG,it’s horrible! 我有這麼糟嗎?對不起,對不起!」
她抿嘴倒吸了一口冷氣,表情肅穆地別過頭去。隔了一陣子,又轉回來向著他,很認真地說道。
「久安,是時候了。馬上通知療養中心,我即刻就搬進去。」
「可是⋯」
「沒有可是,就是現在。不要猶豫!」
「要不要先問醫生看看⋯」
「不用,這是我們的選擇,早已想好的,照著規劃走就是了。」
交待完了決定,她外表看起來無比的冷靜,心裏卻波濤洶湧,整個五臟六腑都在翻滾,然後撕裂。可是這是她向命運低頭下減少傷害到最低的唯一選擇,即使萬般無奈,也要面對。想到這裏,她又頭昏欲裂,啊,還要和這群入侵的惡魔拼鬥多久⋯她又沈沈睡去。
久安沒有料到這個日子來得急又快,令他傷心欲絕。不過他仍得噙著涙水,打起精神來安排一切。醫師也贊同這個決定,認為文琴將得到全天候的妥善照顧,而且專業人員的輔導更可稳定病情,減輕家屬的負擔與病人的痛苦。院方馬上回報已為文琴整理好房間,一切準備就緒,就等她到來。他又聯絡了孩子們一起來送媽媽。文琴本希望他一人送就好,不要影響大家的心情。但是轉念一想,不要剝奪子女們送行的權利;而且有了他們的祝福,她更可以勇敢面對這場不對稱的戰争,再也没有牽掛。
入院那天,他們全家在一起吃了一頓難忘的午餐,很難得地齊聚一堂,有如過母親節一樣。女婿不停地講笑話,試圖沖淡離愁的氣氛。久安帶文琴去剪了一頭俐落的短髮,讓她用餐時看起來很有精神。全程中,她只是靜靜地看著、聽著大家,像是在回憶過去呵護他們長大的日子,充满了漫長又稍縱即逝的甜蜜。她的雙手,一手握著兒子,一手握著女兒,牽著他們的小手上學去,宛如昨日。他們是什麼時候長大的呀?時間就這樣一點一滴流逝了。
[黑夜的來臨]
大片的烏雲遮住了天邊的月娘,把窗外的月光和屋内的樹影都没收了。黑暗中,管家進來點亮枱燈,告訴他晚餐已準備好了。他沒有胃口,要她自己先吃,然後將它給撤了。這時管家小心翼翼地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是在第一次上醫學中心檢查的幾天後,文琴神智清醒的時候交給她的。當時太太很慎重地囑咐她,如果有一天自己搬進了療養之家,再將此信轉交給先生。啊,他想起那天來了,她回家後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説她要静一静,原來是為了寫這封信。
久安,我的摯愛: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是本來的我了。我的靈魂已經出竅,你看到的只是一個當了機的外殻。我可能不會認得你,也許會做出使你傷心的舉動。但是,請你不要難過,也不要憤怒,更不要自責。一切都不是你的錯,而是我的命。請從此把「她」當成一個陌生人,而那個本來的我會帶著你的祝福,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洛斯維德斯半島的黑夜,已經來臨。
下一則: 千萬記得我的好 (上)-帕洛斯維德斯半島的黄昏 (Sunset in Palos Verdes Peninsula)
- 5樓. tzi2022/05/27 11:58感動人心的好文
只是有些悲傷. …..❤️👍Tzi 文安:
我本來是想寫一篇遊記介紹 PV 半島的景觀,勘查後發現很多居民在黃昏時分三三兩兩散步於濱海小徑,十分浪漫寫意。直覺告訴我這裏應該是一個有情的天地,可以用來當背景,串連起一些故事,如此遊記和小說的二合一,將給予讀者雙重的享受。不料下筆時受到疫情期間許多長照機構群聚感染事件的啓發,遂將結局導向悲劇的方向,終讓山水染上了哀愁的氣氛。希望讀者諸君在感傷之餘,反思再三,如果能夠對社會上仍然陷在長照困境中的家庭產生出同理心,那就是我最大的收穫了。洛城聞笛 (母親節的兩個祝福) 於 2022/05/28 13:09回覆 - 4樓. BJ周2022/05/21 19:54
實在太悲傷了.....
雖然在現實裡一定有這情況
讀著讀著讓我想起電影The Notebook
看到最後害我淚流不止
人生落幕最怕就是落得情何以堪啊
看來 BJ 周文友也是性情中人,甚為感佩。失智症越來普遍。據WHO估計,全世界每年會增加4.6百萬個新病例。在2020有42.2千萬失智症患者,到2040會翻倍至81.1千萬,中獎率之高,令人觸目驚心。因為原因不明,至今無藥可救。上了年紀的人最好不要得到,一旦發生,對於每一家庭都是災難。很多退休的文友們參加UDN勤於筆耕,這是一個對鍛練腦部很好的習慣。多用它多少可以避免失智上身,但閒置不用則一定退化,道理至明。
“The Notebook” 好像是911攻擊隔年的電影,我好久以前也看過,非常感人。所謂人生如戲,戲如人生。看戲也罷,演戲也罷,都要有同理心,才能應對人生的困境。人生落幕時,每人都希望留下最美好的身影。但如事與願違,一定要作好準備,尋求專業協助,應付最壞的打算,最大程度地降低對自己和家人的衝擊。這是一場長期而不對稱的戰爭,只要少輸了就是贏。人生就是如此的無奈。
雖然情何以堪、惆悵生悲,然而去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欲聞其詳,請期待下集之分解。洛城聞笛 (母親節的兩個祝福) 於 2022/05/22 23:51回覆 - 3樓. 淘氣麗莎2022/05/10 17:10
美麗的故事
感人的溫馨
謝謝您耐心的閲讀、喜歡和厚愛。這個故事似乎很平凡近人,但平凡裏見深刻,患難中顯真情。在面對這個無常塵世的時候,不變的人生價值到底是什麼?是每個人,不管是病者或倖存者,遲早都要思考的問題。柔以剋剛,慈悲能戰勝殘酷,溫馨可撫平哀傷;想通了之後,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懇請您繼續收看指教,我們下集再見。 洛城聞笛 (母親節的兩個祝福) 於 2022/05/11 06:53回覆 - 2樓. lillian2022/05/04 21:14花蓮的白燈塔......
花蓮的白燈塔多次出現在文中
足見先生對她有深厚的情感與記憶~
我老家是在花蓮美崙的海邊
晚上走出院子就可以看到她的光芒
常常獨自坐在草地上 吹著海風
心中默默地數著1~2~3~4~5~6~7.....亮
也常常想著 不知太平洋的彼岸
會不會也有人這樣傻傻地望著白燈塔呢?
看來如果有 那人一定是文琴吧!
謝謝分享
期待完結篇
祝福
平安 吉祥 如意我和花蓮白燈塔初遇,是在高一的暑假。那一年參加救國團辦的中橫健行活動結束時,在花崗國中的操場舉行營火晚會。因為第一次離家遠行,加上身心俱疲,所以很想家;但是與隊友朝夕相處多天後也有革命情感,十分依依不捨。大夥圍著熊熊火焰,火光映著每張青春的笑容,在幼小的心靈上抹上離愁別緒。當營火熄滅之際,黑暗中只見不遠處的白燈塔的光芒,依然射向遠方,我們幾個剛認識的朋友,一起默視它良久,恍然各有領悟;就像海上漁船一様,看清了方向,不再迷航。
出國多年後再回到花蓮,遍訪那座記憶中的白燈塔而不可得,卻看到了一座不在原地而較小的紅燈塔,花崗國中倒是還在。紅燈塔也不見得不好,但是味道完全不對。同行的女兒見我悵然若失,問我怎麼了。我告訴她,老爸找不到以前的記憶,如今只能唱一首「往事只能回味」了。就如同故事中文琴所說的,記憶中的總是最美好的。她想落葉歸根,卻已無根可歸;殊不知她已落地生根了。
感謝您分享共鳴,也很高興即使相隔大洋兩端,所見所感仍可略同。祝 文思泉湧洛城聞笛 (母親節的兩個祝福) 於 2022/05/05 05:25回覆 - 1樓. Charles Lin2022/05/02 14:37拜讀洛城聞笛兄這篇「千萬記得我的好」,及2020年那篇「望夫崖」,男女主角都至少有一人是醫學或護理背景,且文中描述的一些醫師養成、醫療制度及治療內容/程序等,十分深入,我在猜是否洛城聞笛兄或家人,也是醫學這領域的?Charles 兄文安:
我並非從事醫界工作,但因為親朋好友很多都是醫護藥人員,耳濡目染下,對這醫學方面的知識算是稍有涉獵。平常我也好讀中外醫師的傳記,淺薄地瞭解他們的養成過程。另一方面,家人和自己經歷過不少病痛,在台灣和美國的醫院親身的體驗也累積了不少。
不過我寫小說時有一點偏見,就是人事時可以虛構,但地物卻是越逼真越好,這樣故事才會有可讀性。所以上篇「望夫崖」和此篇「千萬記得我的好」的確作了些前置作業,研究相關的地、物背景。不止醫學方面,也包括了美國和中國的輪胎業消長史,以求就此多所著墨,也可以補足想像力不及之處。我平常愛看日本山崎豐子寫的小說,這一點也許多少受到她的啓發吧。謝謝您的觀察入微,期待下集再相會。洛城聞笛 (母親節的兩個祝福) 於 2022/05/04 15:43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