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於方寸之地,也可以海闊天空嗎?坐輪椅的才女詩盈正在如此經歷。她命定的苦和命定的福是什麼?至高的那一位又給了她怎樣寶貴的人生禮物?
「遠方,一直召喚著我,且有著明顯的特質:空曠,遼闊,寂靜,人煙稀少。一望無際。這是我童年記憶裡全部的風景。」
詩盈出生在新疆馬蘭基地的部隊大院,空曠遼遠的戈壁灘是她的兒童樂園。安靜自由的空氣宛如生命的風,不停地形塑她的生命特質,形成堅韌開闊的生命底色。
因父親轉業,他們一家回到四川老家。那年她十歲,祖籍似乎已成異鄉。她聽不懂四川話,不適應家鄉的生活。兩年後,她好不容易融入家鄉,一場橫禍憑空而來。
一個人和一家人
詩盈患病毒感冒,卻被醫生誤診,導致脊髓損傷,下身癱瘓。突如其來的殘疾,對十二歲的她來講,是一場生命的災難。她被學校拒收,出門遭嘲笑,小詩盈感覺被世界遺棄,變得十分絕望。
幼小的她無法接受這樣的生活,多次想要自棄,可父母想盡辦法救治她。當時她並不理解,曾當面質問父親:「你為什麼要救我,不讓我死掉?」
父親很傷心,對她說:「你這個傻女兒,拿刀捅爸爸的心。你知道你活著對爸媽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希望和開心。」那一刻詩盈明白,為了爸媽,她要活下去。
伴隨著詩盈的絕望,母親也處於極深的黑暗中。病急亂投醫,母親竟然請道士來家裡趕鬼,詩盈喝了道士開的符水後,導致更嚴重的癱瘓,右手也無法動彈。
那段時間,詩盈不想見媽媽。爸爸只好請了一個月的假照顧她。母親特別自責,覺得女兒的病都是自己害的,想要自殺,被大女兒救下來。
後來詩盈的身體漸漸恢復知覺,可以重新站起來,媽媽才恢復一點信心。她對小女兒講:「媽媽一定要讓你站起來,讓你學習走路。為了你,我要好好活下去。」

媽媽帶她四處訪醫治病,身體變得很差,體重只有70多斤(編注:市斤,1市斤=0.5千克)。詩盈那時有80多斤,媽媽翻不動她的身體,就像瘋了一樣,每隔十分鐘就給她按摩腳。在陪伴詩盈的20多年間,為詩盈按摩,媽媽從來沒停止過。日復一日,她習慣性地成為女兒的康復師。
媽媽30多歲時,頭髮全白了,經常染髮。有次詩盈陪媽媽去染髮,媽媽坐在凳子上睡著了。理髮師說:「你媽媽看起來好累!」詩盈知道,媽媽是在用自己的命來愛她。
晚上睡覺,詩盈的腳沒有溫度,媽媽會摟著女兒的腳睡,要把自己的溫度傳遞給女兒。母親的愛支撐著詩盈,詩盈的生命支持著母親,母女二人互相支撐著活下去。
有次媽媽被誤診鼻咽癌,全家人都很緊張。媽媽最不放心的就是詩盈。她讓另外三個孩子跪下來,當著詩盈的面,要他們保證,當媽媽不在的時候,三個人要照顧她一輩子,要對她好。那個場面讓詩盈刻骨銘心。
哥哥姐姐目睹詩盈如何癱瘓,目睹父母和妹妹的崩潰,看到父母如何疼愛妹妹,他們也學習著愛護妹妹。
一個人的病,牽動一家人的心,凝聚著一家人的愛。
生命的來處與去處
詩盈是醫院的常客,常常一住就是兩三個月,因而死亡和尖銳的痛苦成為她生活中的常客。
隔壁病床的患者正吃著雪糕,手一垂就死了;一個全身燒傷的小孩子,持續一夜的慘叫,讓她終生難忘。
這些畫面和聲音刺激著她的神經,她開始思考人最終會去向哪裡。她希望有一個天堂,那裡不再有痛苦。
詩盈涉獵過佛教方面的書,想藉此緩解精神的痛苦。可是看到那些雕像,她覺得凶神惡煞,有些可怕;她也不喜歡寺廟裡香煙繚繞的氛圍。最讓她不能理解的是,佛教認為,生老病死大都由慾望而來,鼓勵信徒滅慾。可她覺得,人活著不可能沒有慾望。這無法解決的困惑,讓她無法接受佛教。同時她讀到一些文學作品,裡面描寫基督徒的葬禮是唱詩為死者送行。那種美好的場面很吸引她——不需要磕頭跪拜,哭喪擺宴。那些文字是對她探索永恆歸宿意識的啟蒙。
可詩盈有一種質疑精神,使她不能隨便接受信仰。與上帝相遇的路,她一走就是十年。
起初,她無法接受傳福音的方式。有次,媽媽陪她在橋上訓練走路,一位大叔一路跟著她,大聲說:「小姑娘,你趕緊認罪吧,認罪你的病就全好了。」那些行人就都看著詩盈,這讓她很氣憤。還有一次,正值下雨天,她摔了一跤,褲子上全是泥巴。媽媽的同事看見後,卻不停地講「感謝主!感謝主!」,她完全不能理解。回到家就對媽媽講,以後再也不要讓這同事上門。
對幼小的她來說,沒有弄清楚「上帝為什麼要把我變成殘疾人」這個問題,她就沒有辦法信主。那些簡單直接的傳福音方式,更讓她對信仰抵觸很深。

媽媽的同事一直沒有放棄,她用各種方式向詩盈傳遞好消息。她知道詩盈反對她到家裡,就把一張光碟放在一位老姐妹的雜貨攤那裡,雜貨攤就在詩盈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上,讓老姐妹把光碟轉交給詩盈。
詩盈拿走之後很長時間根本沒看。直到媽媽的同事再次詢問,她才想起來,抱著完成任務的心態,趁睡午覺的時間播放。可播放的過程中,她還是睡著了。
醒來時,恰好聽到一句話:「神是我們的避難所,是我們的力量,是我們在患難中隨時的幫助。」(詩篇46:1)
那句話觸動她的心,她缺的正是這種內在的支撐力。於是她從頭聽起。
那是一個見證集,講這句話的是北大物理系的高材生,當時他正在讀博士。完整聽完一遍,詩盈發現,他所談的信仰恰是自己所需要的。那一刻,她沒有質疑。
親情會給她情感上的支撐,但不能帶她進入永恆之門。她需要一個永恆不變的力。那一刻,她找到了。
「生命有來處,自然有去處。死亡不過是中轉站。」這是詩盈多年後的文字,她對死亡與苦難已經有了深刻清醒的認識。
人生最棒的禮物
2003年11月,詩盈和媽媽一起走進教會。三個月後,她的靈魂伴侶從「天」而降。和李虹相識,是詩盈生命中的一個奇蹟。
有天晚上,她對上帝低語:「如果你存在,我就把心裡話告訴祢......我希望祢能把我帶到一個不冷的地方,在那裡我能遇到終身伴侶。他最好有文化,性格也好。」這是一封遙寄蒼穹的書信。
三個月後,她收到一封郵件,寄信人是李虹。信中說,他用一晚上的時間把她在論壇上的所有文章讀完。信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感覺冥冥之中,你就是能夠和我一輩子走下去的那個人。」
詩盈讀過李虹的文章,知道他是北大物理系畢業,個性獨特,相當有才華。可當時仍然很吃驚:這個人好奇怪,第一封信就表白,她可能是能夠和他攜手走一生的人!不過,她沒有拒絕郵件往來,願意更深瞭解彼此。
詩盈說:「我不相信網戀。」李虹很爽快地回應:「那你五一過來見見我,以及我工作的地方——深圳。」
那是詩盈的第一次遠飛。她心裡忐忑不安,包裡放著聖經她對上帝說:「這一路就靠祢了,我要找的是同路人,請祢一路帶領。」

飛機晚點七八個小時,他們終於見面。一位義工推著李虹,在機場迎接她。詩盈和李虹平時面對異性都比較緊張,但他們初次相見卻像老朋友,似曾相識。
他們都是後天殘疾,都有被世界遺棄的痛苦,情感上很有共鳴。更奇妙的是,他們的個性也很相似:很簡單,有闖勁,不太認命,有一股傻氣,不太把物質生活當回事。
深夜的一次低聲傾訴,上帝卻很慎重地放在心上,這麼快就給了印證。這讓詩盈對神的認識又加深一層。
很快李虹去慕道班並受洗。他們舉辦婚禮,在眾人的祝福聲中,進入婚姻生活。
方寸之地的海闊天空
他們共同生活的18年間,李虹每年都會被送去急診。
一次清早,他突然發生狀況,家裡只有他們兩個人。詩盈當時已經坐輪椅,無法送他去醫院。她想起教會一位姐妹在附近上班,趕緊給她打電話,姐妹請假到她家。又打電話給社區,社區派兩位社工,並聯繫醫院,物業人員也快速趕來。在大家齊心協力的努力下,李虹被送到醫院,得到及時救治。
詩盈很怕遇到這種情況,可真正遇到之後,她發現:神都有預備,只是她必須踏出第一步。
同類情況他們又遇到過很多次,常常是到醫院沒有床位,醫生看到他們不容易,會找其他醫生,設法在另外科室幫助他們安排床位。他們一次次經歷神「早有預備」的祝福。
長期疾病給他們帶來沉重的經濟壓力。李虹一個月的心衰藥物需要一千多元錢,為給丈夫治病,詩盈一直很節儉。她甚至想過要搬出電梯公寓,去找一個小的房子。
當她說起自己的想法時,李虹卻說:「不用搬,上帝會預備。」詩盈覺得丈夫不接地氣,不考慮現實問題
奇妙的是,就在第二天,李虹的兩個高中同學一起來看望他,帶來了一箱中藥和六萬塊錢。她覺得很不可思議,如果說是巧合,在神裡,巧合好像太多了吧!
當敘述這些事情時,詩盈感慨地說:「上帝借著不同的手,差派不同的人來幫助我們。這種恩典真是太多了,數也數不盡。」
身體和現實看起來只是方寸之地,供應和盼望卻又海闊天空。這可能正是他們生活中命定的苦和命定的福。
這,一滴水的聲音
詩盈被勸休學後,一直在家自學自考,完成大學學業。
18歲,她和爸爸一起到單位上班,老闆很歧視殘疾人。她工作很努力,常被評為先進工作者,可當她去領年終獎,老闆把她推到經理處。找到經理,經理卻說:「你工作幹得很好,可惜你是殘疾人。」殘疾,成為同工不同酬的理由。這讓她倍感受傷。後來她辭職,自設書屋賣書八年。

再後來她做會計,上班需要坐公交,那又是一次次的挑戰。她行動比較慢,經常在月臺等半個多小時都上不了一輛車。車不會正好停在面前,她需要慢慢走過去,有時還沒走到,司機就不耐煩地開走了。有次爸爸陪她一起出行,看到這種情況,氣得大罵。詩盈勸爸爸不要發火,因為這就是她的生活常態,也是中國殘障群體的生活常態。
親身經歷諸種事件後,詩盈開始關注社會的基建設施以及殘障群體的生活權益,有意識地在推進殘疾人無障礙出行方面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她會給相關部門提意見,或者就某些不公的事件投訴。她說:「作為殘障群體的一員,我不投訴很少有人知道這些。」
詩盈的聲音可能微小,但總算有人出來為這個群體發聲。即使只是一滴水的聲音,也可能給沉默已久的深井,帶來一次小小的震盪。
我將要前往的遠方
婚前,詩盈獨自記錄自己的生活;婚後,夫妻二人彼此陪伴著書寫。
李虹是理工男,想在文學上有所突破,詩盈鼓勵他寫博客文章;看到他想像力豐富,且童心未泯,詩盈又鼓勵他寫小說。恰逢香港舉辦一個兒童聖經故事大賽,他投一篇文章參加比賽。
當時李虹對自己能否文字事奉很不確定,他想向神要一個印證:「如果我能做文字事奉的話,就讓這次參賽(的作品)能夠入選。」結果好幾個月沒有動靜,就在李虹認為已經沒希望時,通知來到:他中了兒童故事首獎。
初試啼聲,就中頭獎。兩人都認為這是神給的一個印證。從此,李虹開始微信公眾號「罕聲」的寫作生涯。他自稱是「特種兵」和「潛伏的偵察兵」,以文字為探照燈,為許多同處困境的人照亮前方的路。
詩盈的寫作則有些不同。之前她就經營公眾號,並在線上工作,做新媒體編輯。有段時間她眼睛受不了,讓李虹幫忙處理圖片。當他學會後,開始做公眾號,她卻進入寫作低谷期,厭倦了寫作。直到她參加創世紀文字培訓書苑的回憶書寫課程,這種狀態才得以改變。
詩盈有病時,弟弟還不足十歲。父母全身心投在她身上,忽略了弟弟,他的性格因此有些孤僻。所以,長期以來,詩盈的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不停地指責她:「都是你的錯。一家人因為你命運被改變,家裡經濟困難,都是因為你。是你害了弟弟!」那是她長期背負的靈魂之重。
課堂上,進行內省書寫時,對家庭和弟弟的罪疚感再次湧進來。她無法書寫,不停地流淚。莫非老師了解情況後,對她說:「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問題。」這句話治癒了她。那次文字營中,她領受寫作的呼召,重新開始公眾號「詩盈的一畝田」寫作。

這條路並不好走,當時的信仰寫作通常比較高調,而她常常是趴在地上寫。
她想要記錄自己的生活,為殘障群體發聲。所寫大都是日常生活故事,這是很多患者親身承受卻無法寫出來的生命經歷。很多人在後台留言,說被她的文字理解並鼓勵到。
詩盈說:「我的文字不是大調的,而是小調的。有人坐著寫,有人站著寫,我是趴在地板上寫。」寫作的姿態不同,看到的人性與世界也不同。
詩盈夫婦變一行行文字為人性的觸角,伸向世界與人心更深的地方。他們的筆始終指向靈魂自由的方向。
愛,遠遠大於愛情
李虹的母親很辛苦,先是照顧李虹奶奶到93歲,接著又照顧兒子。詩盈夫婦商量,到父母70歲的時候,要找一個看護,卸下他們的重負。可是在老人滿70歲的時候,李虹卻被神接走。
李虹是最佳病人。他從來不對父母發火,一直都是笑嘻嘻的。他的樂觀,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身邊每一個人。他對神從來沒有質疑,常常對妻子說:「你不要問為什麼!神給我們的命運,我們去承受就好。」
詩盈認為,丈夫對殘疾的理解很獨特,甚至是顛覆性的。
他說:「很多人覺得殘疾是不幸,但你有沒有想過,這世界上只要有健全人,一定會有殘疾人?神揀選我們做殘疾人,讓其他人沒有殘疾,健全人應該感到幸運。」李虹的觀念,讓詩盈很震驚。
李虹離世四天前,還在更新公眾號,寫最後一篇見證。 身體受限,生命無限,短短一生,他活成見證祂的亮光。
採訪中,詩盈說:「李虹走後,我感覺到,我現在好像變得越來越像他了。」
她以前比較多愁善感,現在看開很多;以前對自己有很多批評,現在比較能夠放過自己。這是愛人對她潛移默化的影響:他對上帝的信靠,已經內化在她心裡。
在詩盈眼中,李虹以上帝的精兵來要求自己。他離世前的那段時間,好像在打一場艱難的仗,有一種戰死沙場的士氣。
保羅曾講:「那美好的仗我已經打過了,當跑的路我已經跑盡了,所信的道我已經守住了。」(提後4:7)
詩盈認為,愛人做到了。採訪中,詩盈對記者說:「我對我自己的要求也是這樣,當我離開這世界的時候,我也能說這樣的話——對神說,對人說。」
「相守十八年,一路上有你。你已去,祂還在。」路跑盡,道守住,這是相愛之人的彼此期許,也是對更高之愛的共同奔赴。
「路跑盡,道守住,一路上有祢」,這大概是每個神兒女的心聲。宛如一滴水經過九曲迴腸,最終注入大湖,是每滴水的心願。
註:本文題目和小標題全部來自微信公眾號「詩盈的一畝田」的文章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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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玲羽
創文公關同工,前新聞主播/記者。目前為《真愛家庭》雜誌、《神國》雜誌採訪及撰寫文章。
云禾
兩個孩子的媽媽,中學老師。熱愛讀書與騎行:穿梭於文字與街巷,總能發現深藏於生命與世界的熱情與美好。曾因他人的文字而熱愛生活,也願自己的筆能給他人帶來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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