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五月，妳起來沒? 稿子好了嗎? 快來不及給印刷廠了啦…快醒啊…」
「…嗯…嗯…醒了…」
「下午四點以前要送到公司喔! 」
「…幾點了?...」
「中午12點啦! 妳不會都沒弄吧… 」
「…嗯嗯……」
「我得接另一支電話了，記得喔! 下午四點喔!」

五月頭昏腦脹地揉開雙眼，覺得整個血液都充滿了酒精，連關節都不太靈活，看著桌上一團亂，輸出的初稿二稿三稿…散落一地，她隨手拾起一張，踉蹌地走向浴室，坐在馬桶上，勉強睜大眼再看著手上的稿子…一切才又被照片中的身影急急拉回現實，不得不相信------真的是小武。

五月隨手用毛巾跩兩下臉，試圖清醒，卻只確定眼睛都水腫了…好醜。
***
從小五月就喜歡在本子上塗塗畫畫，上課常常心不在焉，大多同學對五月的印象不是打瞌睡就是埋頭苦畫，不然就是被敲醒後的傻笑。英文老師最常罵她是：「都九月了，五月怎麼還沒醒啊…」 全班就會笑成一團…

後來五月念完高職的美工學校後，國中和她最要好的小武才要上大學呢。小武北上的前一天，騎著腳踏車拎著一條他媽媽賣的虱目魚來找她，難得五月早上是清醒的，兩人站在家門前除了感到一絲又一絲的離愁從全身的毛細孔鑽出以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等到小武終於在大學宿舍安頓好，才一上線，五月的e-mail早在前一個深夜悄悄來到，那是一張她把整條虱目魚吃的乾乾淨淨的素描，每根魚刺都被挑剔的清清楚楚，五月伸著舌頭托著下巴做鬼臉，小武怎樣都記得五月戲稱她喜歡挑魚刺的成就感。

日子一年一年過，小武大學畢業了，小武出國了，小武當然也交女朋友了，雖然五月也因緣際會來台北工作，但兩人這些年早就快要變成不交集的平行線了，不論是社會背景、學歷、工作…雖然小武還是偶爾會在年節見面時心疼五月的繪畫才華被淹沒在大城市中，尤其看過一張張她畫的插畫、海報、或她用木頭刻下他們兩個坐在海邊的背影等，他總希望五月還有機會去唸書、去看世界，但五月卻清楚地知道小武在商場的廝殺和她的天空是再也尬不上了。

可是不管怎樣，五月還是習慣在畫不出來的時候為自己弄一條乾煎虱目魚，然後慢慢地一根根挑起魚背上的小魚刺…當然也靜靜地想起她和小武第一次牽手，第一次為他畫下的回眸一笑…很多年輕的第一次…然後再義正嚴詞告訴自己，那都已經是「過」「往」「雲」「煙」…最後又小小聲地加上「嗎」?

***
年前五月剛從雜誌社離職，為了活在台北，她很廉價地承接了一組畫冊的插畫，並且經由朋友介紹，開始幫中山北路上的婚紗店做特約美編。幾個月下來，她熟悉了婚紗公司的流程，她了解到攝影師通常不管新人的調性，只求在不同的場景擺出幾種固定的浪漫pose，而沉浸在愛戀中的人常常又只看自己，在極簡風大為暢行之下，每本婚紗照的成果幾乎大同小異。

然而對審美有一定堅持的五月來說當然很不習慣，一開始她只能偶爾大膽地在新娘裙邊畫上一隻調皮的貓或一條可愛的百步蛇…直到有一回喝醉了，她直接在新娘美美的臉蛋上描上整片的玫瑰刺青，讓本是乖乖牌的新娘子在婚紗照中散露出不凡的狂野，得到了不少的讚賞，尤其是後來以森林為主題的婚紗繪本簡直成了新人的最愛，往往指定要有同樣的氛圍。所以五月開始有接不完的Case，特別是到這結婚旺季，她總要在半夜三更盯著電腦中一對對佳偶，然後默默地為他們繪出不搶新人風采的幽默小插畫。

上星期，五月打開最新的一組照片時……她剛喝入口的啤酒差點噴出來，因為出現的男主角是好久不見的小武，他的新娘好漂亮。五月突然感到背脊發涼，螢幕中笑盈盈的他，就像又要故意問她:「你怎叫五月? 你是五月生的嗎? 你就是May嗎?」五月的滑鼠點開他們一張張幸福的照片，不知道為什麼，她的眼淚卻是-鏗-鏘-有-聲…不爭氣地落下。

這一天終於來了…好可怕…五月連修片都雙手顫抖。一個禮拜下來就算天天吃虱目魚數魚刺還是下不了筆，一校二校三校…怎麼做都不對…最後五月在小武的一張獨照的餐桌前畫下一個美麗的瓷盤，上面放上一條被挑的乾乾淨淨的虱目魚，然後存檔。五月繼續在小武的照片邊畫上一個自己穿牛仔褲的背影…存檔…再畫上一張偷親他的小嘴…把小武的臉撲上害羞的紅暈…存檔…五月喝的犀利糊塗…一張照片畫過四五個版本，存檔再存檔…後來還忍不住印出來看個究竟…一張一張作品就這樣灑滿地…她早就醉到搞不清到底誰和誰結婚了…

接下來電話就響了…..

***
小武的未婚妻，在婚紗店捧著一大本婚紗照開心的不得了，直讚攝影和美編獨有的風格真是讓他們覺得比明星還要明星，KUSO 又 KUSO… 尤其是新郎驚訝地看著滿盤子的魚骨頭的那張，實在太經典了，這美編滿腦子的點子哪兒來的? 她在嗎? 新娘秘書笑著回說這美編是特約的，平時不在公司的。

回去的路上，小武比往常更沉默 … 他皺著眉突然轉頭問妻子要不要去夜市吃虱目魚，妻子溫柔地回答:「刺太多了吧! 人生過的簡單一點不是很好嗎? 幹麻自討『刺』吃? 回家我幫你煮碗麵吧! 我還好想再看看剛出爐的婚紗照哩! 嗯? 」

小武一時語塞，他悄悄地經過夜市沒有停車，他面無表情直直地一路往下開…

五月呢? 五月在電腦前把沒給新人的合成版本一一打開…然後一張張刪掉…最後螢幕出現的是漫畫版的五月來不及穿高跟鞋的窘樣，小武在旁邊彎腰笑翻了…五月的滑鼠就這樣一直停在上面…

2011/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