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巷子裡的防火巷口有個阿伯賣麵,就是個小攤子,兩桶滾水一桶瓦斯,黃底紅字招牌寫著「蔥油拌麵、肉燥乾麵、蘿蔔湯、丸子湯、滷蛋」等,有時真正冬天來的時候會多張牛皮紙板綁在攤頭,上頭就手書「鹹湯圓」。沒了,攤子上就賣這麼多,沒有店名,我管他叫「阿伯乾麵」。
阿伯生意不錯,尤其陰雨天時還得排個小隊。對我來說,省的時候一碗小拌麵50元,想奢侈點就一碗湯一碗麵加個滷蛋100元,重點是滋味好,份量也剛好,比一杯手沖咖啡划算,我真的可以天天中午吃拌麵(大辣),且每每心裡都會換算這餐就2,3歐元!10年前的法國沒這個價,10年後更不用說,想起天天出國的客戶老吵著要搶訂動輒上百歐元起跳的米其林,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的兩端?
阿伯的造型也跟他賣的食物一樣樸實,從上往下就是一頭白花短髮及微破皮的白汗衫,一手大竹筷一手瀝勺,工作圍裙加短褲加布希鞋。他總是有條不紊左桶攪一攪右桶和一和,口中碎唸著大辣小辣加蛋不加自己不搞混,抬起頭時永遠尾音提高拉長的問「今天要什麼~~」或 微抬下巴指著鐵盒「自己找,自己找錢喔…」
上上個月有一天,我出完差回來,赫然發現阿伯的小花頭全染黑了,跟王羲之的墨汁一樣黑不透底,我忍住不流淚的笑,他靦腆起來手叉腰問「今天要什麼~~」尾音更長更高了,我瞇起眼手嗚著嘴說「阿伯你今天粉少年誒……」 他開心到眼裡都是桃花,當天的小乾拌麵裡還從滷湯裡撈出一塊三層肉,說送給我嚐,強調這不賣的!
只是連假後,天天會來的「阿伯乾麵」突然沒開,一開始我職業病地判定他出國玩了,難怪要染頭~~過了一週二週再過了兩個月,依舊不見人影,但那生財工具都還堆在防火巷啊?我開始擔心他是不是病了?被騙了?賭輸跑路了?各種情節都在我刻意路過探頭的時刻上演。一個沒有電話沒有地址沒有招牌的攤子天天煮麵給一街坊午餐的人失蹤了,人間蒸發了,不報警嗎?
今天中午我提起勇氣走進黑黑的防火巷裡,敲了麵攤鄰居的門,一名中年男子回我他搬到桃園沒做了……我拔腿快速走了出來,心臟蹦蹦跳,卻鬆了好大一口氣,我不由自主拍拍胸口……告訴自己,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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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附近是個榮民社區,人口逐漸凋零從電燈亮幾顆就數得出來。
剛搬來時榮社二樓有6,7 個窗戶晚上會開燈,我白天上班路過會看到長者們聚集在隔壁公園打屁打拳,我認得出有位白髮老奶奶會邊散步邊哼戲,腰上繫著收音機伴唱,她有時會比個蓮花指,踩個碎花步,蠻有趣,搞不好曾經是個大腕,我猜。
然而台北的小跑步生活,總讓人一轉眼恍如隔世,不知道是每天太像還是太不像,往往不知道過了多久,頭再一抬望,二樓的燈竟只剩下分開的2戶,老奶奶不知道多久以前就沒出來唱戲了,公園裡的老人們從附近各方來放風,一個比一個老,一個比一個陌生,他們坐在輪椅上兩眼無神目視歪頭的斜前方,沒有聊天沒有動,講話的打視訊的都是操著外語的年輕外傭們,好不熱鬧,跟來來回回的喜鵲、椋鳥一樣,很忙。
我常常納悶,沒蚊子嗎?叮到有感覺嗎?
前天晚上我從機場回來,一樣路過榮民社區,才發現早就沒有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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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裡靠近傳統市場那頭,有三家裁縫店,兩家的師傅是中年婦女,一家則是一位操著客語口音的阿嬤,應該也是聚集經濟的概念,三家分別就在對面和隔幾步的鄰居,這家店休假就換另一家,不麻煩。
我習慣找阿嬤換鬆緊帶,補褲子,改短…不是她技術好,而是怕她生意不好,我自以為讓老人的一技之長有所發揮,生活忙點會比較有趣,雖然她常找不到我送去的衣服,也常常忘記我,她每次都會一問再問,然後認真的把我的「姓」用粉餅大大的寫在褲子的屁股上。
記得今年母親節,我剛走進店裡就看到她正在燙衣服,脖子上還掛者一條捲尺,認真的畫面很美,我注意到一籃康乃馨就擺在裁縫車邊上,她說女兒送的,我問她有沒有吃大餐,她沒有說話!
前幾天要補褲子時發現她家門沒開,只好改送到對面,跟老闆打聽的結果是阿嬤癡呆了,上個禮拜已經被女兒送到養老院……
之後再經過的時候,就看到了大大紅色的「售」,掛在緊閉的大門上。
2025/11/7








快了快了...快真的失蹤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