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阿嬤是阿公的第三任老婆，她沒有自己的小孩，但她養過一隻全黑的貓，黑得發亮那種。

小阿嬤眼睛看不見卻清楚知道貓是「黑的」，我不知道自小失明的她要怎麼辨別顏色是怎麼一回事，但我確定她常抱著黑貓在臉上撫蹭親吻，不時努力睜開眼瞼露出詭異的笑，還會溫柔輕聲地喊牠「烏Niau～～烏Niau～～」，只是烏Niau很少回答，牠是一隻沒有表情的貓，除了那對炯炯有神的眼珠子。

小阿嬤看不見，我經過她不需開燈的房間往裡探時，習慣看到一張塗滿白粉的臉和一對被平行移到隔壁掛在半空中的神秘金光。我懷疑小阿嬤借用了烏Niau帶有花瓣彈珠的雙眼，清清楚楚地把陰陽兩界看透，才有辦法白天彈琴唱戲晚上開壇收驚。

老實說，我小時候看到小阿嬤抱著烏Niau時偶爾還是會怕，尤其在幹了壞事後。比如偷錢、說謊、打破碗……因為沈默的烏Niau會用牠那雙堅定的招子由上到下從左到右掃描路過的我，穿透我全身每寸肌膚，連腦神經都不放過，所以小阿嬤應該早曉得紅色零錢包裡的10塊是我拿走的，只是沒有揭發。我猜也許是她老喚我「小白Niau」，隨意分了一點「烏Niau」的寵愛給我。

烏Niau在我阿公過世後不久就死在一輛藍色的小發財車底下，是我和我堂哥上小學的途中發現的，牠四腳伸直趴地，頭歪到一邊吐出小舌頭，雙眼微張發不出光，成了兩個黑洞。我們緊急跑回家跟小阿嬤報告，她當場流下淚還吟唱出淒厲的哭音，我必須承認那一刻我非常用力地注視著小阿嬤的雙眼，我真的想搞清楚沒有眼球的眼睛如何製造淚水……從那天後我才覺得小阿嬤真的瞎了，因為她再也沒有試圖撐開眼。

小阿嬤變得越來越寡言，臉上不再有任何表情，像她深愛的烏Niau一樣，然而她的眼窩顯得更凹了……

直到有一天，小阿嬤穿了一套全新的花套裝，腳踩粗跟高跟鞋，拎上棕色手提包，塗了張大白臉，戴著時髦墨鏡再配搭檳榔色不超線的口紅，全身流竄一股茉莉花香水味兒，直亭亭地站在門口。這時她微微抬起下巴讓溫暖的陽光灑滿她高傲的臉，任誰都不得不承認小阿嬤活脫就是個美人胚子，瞎不瞎眼都會愛她！接著小阿嬤把頭轉向躲在門後偷看的我，臉上閃過很久不見地那抹古怪的笑，之後她就大大方方地讓一位戲班小廝領出門唱戲。

我們都以為小阿嬤和以前一樣走唱工作去了，但沒想到她卻沒有再回來。爸媽去戲班找過很多回，最後確定小阿嬤跑了，我耳順的小阿嬤跟戲班小廝跑了！事情爆發後整條巷子的街坊鄰居都張大眼不敢置信……

***

多年後有一回我上戲劇課演練了一段「盲人與貓」，就在自以為抱起的是烏Niau的當頭，我出戲了……我忍不住張開了雙眼，然後不自覺露出一種尷尬詭譎的笑……

頓時間什麼都清晰了起來……小阿嬤透過烏Niau高深莫測的眼球是真看見光了，那是盲人終於被領出黑暗帶著怨嘆的虐笑，又愛又恨……而戲班小廝那雙勾魂的眼就和烏Niau的一模一樣。

2021/5/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