郵輪通過安徽的短暫旅程,即將要前往的是江蘇省,然後又得上岸拜訪各個景點了。
個人覺得長江在安徽這一段,顯得特別靜謐優美,水質還不錯,兩岸也沒有太多難看的高樓大廈,符合我對懷古的想像。
三峽至江西的中上游地區,兩岸山勢較高,到了安徽境內,就有許多江渚。
長江流經青海、西藏、四川、雲南、重慶、湖北、湖南、江西、安徽、江蘇、上海等,總共十一個省市區,直轄市還有人口突破八千萬的重慶、具備歷史意義的武漢、古都南京、上海這個國際大都會。
在安徽這一段,本來還是晴天,沒想到過了下午四點之後,就開始泛起濃厚的水霧。
在朦朧的江景中,長流盡處,彷彿水天一色,一片灰藍如潑墨的迷濛風景,其實也是很美的。
也因此,讀到「盡日不分天水色」,可能會覺得唐朝詩人崔季卿的《晴江秋望》,也能套用到初夏的陰天下午,這些眼前叫不出島嶼或地名的水面之上。
近處是碧綠的水渚,突起於平緩的江水之中,顯得綠油油的,雖然只是個無法住人的小島,卻豐富了整體的景致。
以水戰知名的年代,最早是春秋戰國的吳、越兩國,後來則是三國時期的東吳。
據說,當時許多船艦,就會藏身於這樣的小沙渚或島嶼之上,進行水面布陣,每艘船的人數至少上百,以這樣的規格而論,場面必然相當浩大。
偶然回眸,忽然發現除了在江上捕魚的小舟之外,還有幾艘載客小船。
在水面上搖曳的波光,很容易使人產生各種聯想,譬如「江山」兩字,聽說就來自於長江,能夠控制航運,也是古代戰爭殺伐的重點之一。
「河山」能產生的聯想,無疑就是指稱黃河,而不少文史最常使用的,似乎還是由長江所延伸出來的「江山」。
江山江山,有江,也有山,心中有皇圖夢的古人,看見的也是這樣的美景。
這就是遊覽長江之時,最使人熟悉而喜愛的景象,可以說是平凡,卻又讓人覺得視野遼闊,平緩的江水滔滔不絕,使人心情舒暢。
於是,那些見過「江山」的人,或許就因此想要永遠擁有這片廣闊的土地。
後來,我又想起「江湖」二字,據稱語出金庸,有一句名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所以來到了長江,本來以為這樣源遠流長的水面,不該有太多遊人,卻總是意外發現那些小小的船影,隱藏於煙波縹緲之間。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樣的說法,也同樣可以驗證:有江湖的地方,就有幫派,有幫派的地方,就有傳奇。
如果熟悉歷史的人,在長江之上所謂的「江湖」,有漕幫和青幫,前者顧名思義,就是管理長江沿岸漕運的幫派,我以前喜歡閱讀高陽的小說,還記得書中描述的江湖豪傑,都與名山大川關係匪淺。
當然,長江相關的「江湖」,絕對有許多說不完的故事。
通常在這種時候,最適合聽的歌曲,就是已故知名音樂人黃霑的《滄海一聲笑》。
在這廣闊如海的江面上,聽見「江山笑,煙雨遙,滔浪滔盡紅塵俗世幾多嬌」的調子,忽然會覺得非常感慨。
王學泰先生的《遊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封面寫道:「江湖是遊民生活的空間,也是干犯法紀、為非作歹的淵藪。」
這套書順便推薦一下,在剖析《水滸傳》或各地幫派文化方面,非常深入。
譬如明末流氓(遊民),就曾沿著長江在各地進行劫掠與造反,最後形成了「流寇」。
換句話說,「江湖」就是不講秩序的地方,只要聚集了人群,像是漕運輸紐的腳夫、縴夫、販售私鹽的鹽幫,就會產生許多混亂的打鬥或糾眾事件。
因此,在笑傲「江湖」的同時,多少英雄好漢爭奪世上浮名,背後都有「江山」的影子存在。
有的江中小島非常特別,譬如上圖的小渚,像一座小山一樣直插天際,長江也會出現如此「出於其類,拔乎其萃」之美。
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就要離開安徽的水域,驀然間感到有些惆悵。
或許可以學古人來一句:「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咱們後會有期。」
甲板上已經起了霧,潮濕的冷風吹來,長江不竭,眼前也不起波瀾。
極目盡處有幾艘大船,但是都在遠方,在沒有交會的水上,感觸有點深,似乎明白了崔顥書寫「煙波江上使人愁」的情緒。
先前去黃鶴樓,無法體會出詩人的意境,這時正要前往最後的幾個景點,竟然為了將要再度下船,感到有些煩悶。
一些詩人曾經對著將面振筆疾書,寫下了許多感懷的詩作,面對這樣的美景,就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免手癢。
如果對照上下兩張圖,再回顧一下曾經見過的黃山與九華山,就會發現:安徽的石頭紋路相當特殊。
在這一段的長江,同樣有著如山區那樣的奇石風景,只不過換了地點,水邊也有無名的美麗小山丘。
長江古稱「江」、「大江」,於是我曉得了,「大江南北」指的就是天下各地。
「江天一色」指的是江水和天空的顏色相近,就像這片寬廣江面,水天相連。
宋代的蘇軾寫下《念奴嬌˙大江東去》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廣闊的江水向東奔流而去,多少人遙想當年的英雄傳說、朝代遞嬗,就是因為見了這樣源遠流長的江水,感受到時光流逝不復返的喟嘆。
根據考證,長江大約有四千五百萬年的歷史,由於枯水期和汛期的問題,長度有季節上的不同,但可以肯定的是:長江是亞洲第一長河,現居世界第三的長度。
長江全長六三八O公里,可惜這回僅能行船不及三分之二的航程。
「日月經天,江河行地」是人人都知道的現象,可是在長江之上,往往不能看到日月運行於天空,只能目睹江河流經大地的壯闊。
或許這樣的風景恆古不變,也會歷久不衰。
走了幾千公里的水路,忽然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古人所說的「老江湖」。
「老江湖」,指的是常年行走於外,人生閱歷豐富,心態和行為老於世故的人,可能在這樣的長途旅遊之中,我所得見的江湖,已經算是很多的了。
《楚辭˙九歌˙湘君》裡面有一句「騁騖兮江皋,夕弭節兮北渚。」
江皋就是江邊,正巧在面北的水邊,又有一大片水墨畫一般的江渚,在迷濛的水霧中,浮現出藍灰色的陰影。
看到這樣的景象,同樣可以對照唐朝李紳的名句:「海間凝霧暗,江渚溼雲橫。」
即便長江之旅總是在下雨,就算已經遠離了最美的黃山,在長江之上,仍舊會覺得這樣的景色難得一見,絕對不虛此行。
長江之美,或許就像黃山一樣,主要就是這樣的氤氳水氣,造成縹緲如夢的幻境。
有時霧色消散,眼前能夠看到青山碧水,就覺得還是迷濛一點更好。
這樣的霧氣,散了又聚,聚了又散,使得眼前的風景不斷轉換。
不確定這樣的水氣,是否就特別聚集在安徽至江西兩個省,但是到了景德鎮,也不過就是下下雨,並沒有這般霧濛濛的美麗霧色。
風過水面,煙霧瞬間消散。
偶然瞥見江水上面的一片漣漪,同樣的水渚,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景致。
船上的遊客在討論無聊的投資內容,說是「錢得靜靜賺」。
地陪微笑地對上:「景要好好看。」
地陪小姐非常年輕,一路帶著遊客們遊遍長江,並且老馬識途一般地告訴我:長江最美的一段,不是三峽,而是安徽往江蘇這裡。
本來我不太相信,連續拍照之後,果然是個比我們這些遊客還厲害的「老江湖」。
一陣濃霧飄來,天色霎時黑了。
很神奇地,一陣江風吹來,馬上又恢復本來的青山綠水的模樣。
這一段的水路,也有不少舟船出沒,無論是渡江的郵輪,還是普通的漁船,都漸次出現在眼前。
或許,「千帆一道帶風輕」的景象,在這裡無法看得到,但是漁船和郵輪交相穿梭於碧綠的水面,也非常賞心悅目。
兩艘船都沒有靠得太近,此時水霧散去,映照的美景相當動人。
從煙波縹緲的水墨畫,眼前已經轉變為濃重的水彩畫。
碧綠的江水盪漾著,船隻靜靜航行,偶然聽見水波拍擊船身,聽來就像風過松濤一般。
有可能是這片起伏較高的小山丘,阻隔了水氣的擴散,眼前的景致顯得清晰起來。
雖說還達不到「長江萬里晴」的景象,但是由陰轉晴的天色,使得前方航路豁然開朗。
沒想到剛過了方纔的江皋,濃霧又聚攏過來,半分鐘不到,船身馬上又陷入迷濛的水氣之中。
但我喜歡這片景象,就如同第一次觀看的水墨畫,滿是飄忽不定的輕煙。
濃密的水霧瀰漫過來,這樣淒迷的山水,讓我想起一首粵語老歌《兩忘煙水裡》。
「江湖」可能有點遠,「江山」或許看不清楚了,只有「不盡長江滾滾來」,遠方的煙水有一種典雅的風情,使人有些嚮往英雄美人的傳說。
「風中化成唏噓句」的感覺,此時充分可以體會,江風一陣又一陣,將濕涼的霧水吹送過來,臉上都被吹出一片潤澤。
看起來差不多的江景,卻被各式各樣的江渚點綴得富有詩意,搭配著渾身衣物的濕意,讓人印象深刻。
霧氣不散,船上看霪雨漸盛,也隱藏了孤寂的船影。
這樣的長江,在濃重灰色的陰霾之中,依然保持著神秘優雅的美感。
又一陣風吹來,迷霧散去,竟然發現船隻悄悄接近了這艘郵輪。
無論是巨輪還是小船,棧板或者柏舟,對照這樣幽靜的山光水色,只有讓人讚嘆的份了。
大約過了傍晚五點多,霧氣終於散得差不多了。
江岸的青山和島嶼,已經可以看得很明顯,而太陽也緩緩露了臉,船上的溫度剎那間,似乎溫暖了攝氏兩度。
很快地,斜陽清楚地出現在西邊的天空。
流光輕舞,金色的豔影搖曳起來,未知的前程,似乎被獨行的漁船引領著。
「煙波江上」的景色,此時完全變成彩霞漫天,讓人不由得想問一句:「日暮鄉關何處是?」
長江落日,彼端如此處,彷彿世界跟著遊客們一般疲憊。
我又想起了那首歌,最後唱的是「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
眼前的「一襟晚照」,是這樣壯闊而沉鬱,彷彿是在道別。
在遠離安徽並進入江蘇境內之前,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好像在不斷變化的江山之間,有一些江湖之夢,仍舊屬於過去,不會跟著走向未來似的。
或許我還能有豪情,在某一天的未來,再來瞧瞧長江是否會有不一樣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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