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通常只有一個名字，有二個名字以上的人一般都不簡單。像以前的文人，有名有字有號 (囉嗦的還「又號」「別號」，考過聯考的大概還餘恨在心)；現代人雖然比較不講究，可作家有筆名，藝人有藝名，酒國名花都取花名，網路恐龍常有N個暱稱。

但有過三個名字的史尼育唔卻一生顛沛流離漂浪孤獨。這個台東東河鄉的阿美族人，1943年加入了日本的「高砂義勇隊」，被送到印尼的摩羅泰島作戰。在官方紀錄上，此時叫做「中村輝夫」。二年之後大戰結束，天皇的子民黯然束裝回鄉，他卻被遺忘在熱帶蠻荒叢林裡，靠著二枝三八式步槍、幾十發子彈、一頂鋼盔、一把軍刀、一個鋁鍋及少許日用品，繼續著一個人的大東亞聖戰。

1974年，這個過著漁獵採集，自耕自食，「帝力於我何有哉」般生活的羲皇上人被發現了。搜索隊一行穿上日本軍裝，哼著臨時惡補的昔時皇軍軍歌進入叢林。當史尼育唔看到他們想要抵抗時，突然發現自己全身赤裸，本能地蹲下「遮其羞體」；就在這電光火石間，他被壓制在地，翻譯告訴他：可以了，不用再堅持那個三十年前就已經破滅的夢了。

        1975年1月8日，史尼育唔回到台灣，受到當局的熱烈歡迎。做為控訴日本統治殘暴野蠻的活樣板，他再一次有了「李光輝」這個名字。但回到現代生活的他並不快樂：妻子改嫁，景物全非。香菸的供應倒不短缺─他一天能吸十包。四年之後就因肺癌去世。

        這整個現代魯賓遜的故事裡最耐人尋味的，該是主角見到搜索人員時的反應：三十年的歲月，「君之代」的激昂或已隨風而逝，但忘不掉的是「不穿衣服羞羞臉」的幾千年人類社會制約。那一刻，他既不是史尼育唔也不是中村輝夫更不是李光輝，他只是一個「人」。

1929年1月31日，德國作家雷馬克出版了反戰鉅著「西線無戰事」。小說的背景是血流成河的第一次世界大戰。1914年戰事初起，每個國家都有不得不打的理由，整個歐洲都向同一個上帝祈求勝利。純潔熱情的德國高中生保爾與一票同學志願從軍，在焚燒殺戮荒謬死亡裡，男孩們迅速蒼老。

我只想講書裡的一個情節。保爾有一次刺殺了一個法國兵，一個跟他一樣，被徵募而來的印刷工人，但他隨後被困，因此被迫跟這個「敵人」在彈坑裡相處了一整天，直到他嚥氣。這個「英勇殲敵」士兵的內心獨白是：

        「這是我親手殺掉的第一個人，近得看的見…我向他說道：『同志，我並不想宰了你…對我來說，你只不過是一種觀念，活在我心裡的一種抽象意識…我用刀捅的是那個抽象觀念，可是現在呢，我頭一次才見到，你是個像我一樣的人：以前只想到你的手榴彈、你的刺刀、你的步槍；這時候我卻見到了你太太、你的臉孔……為什麼他們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說你們也像我們一般，是一批倒楣鬼，你們的老娘同我們的娘親一樣著急，我們都同樣怕死…兄弟，你怎麼會成了我的仇人？』」

一月的大新聞汗牛充棟。這是個除舊佈新的大月，充滿各種堂而皇之，法相莊嚴的事物：新政府新年號新首都新辦法新氣象新總統或新酋長。但我不想講這些─就像元人張養浩「山坡羊─驪山懷古」說的：「列國周秦齊漢楚，贏，變做了土；輸，都變做了土。」國家、民族、主義、聖典，似乎都還沒教會人類「怎麼做人」這個基本功。

        西線沒有戰爭，年輕人卻在流血；經濟快速復甦，窮人仍在挨餓。2010年一月，在三萬美國大兵又要被送到半個地球之外，製造更多阿富汗人的死亡與仇恨的前夕，請與我一起，撇開「萬眾一心」、「普天同慶」、「愛台賣台」，想一想人的價值是甚麼，思索一下「我是誰」這個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