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拯救蒙古語」的議題頗受輿論關注。事件的起因，是中國官方新出台的政策：內蒙自治區教育當局宣布，新學期開始，蒙古族中小學的三門科目─「語文與文學（語言）」、「道德與法律（政治）」和「歷史」，將轉用「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也就是漢語或普通話進行教學。

撇開背後的大漢族沙文主義不談，這個議題可以有多個角度可以切入。經過《關鍵評論》網站，看到「麻瓜的語言學」blog，有二篇非常具有啟發性與深度的訪談報導，作者親身訪談了身在日本但來自內蒙的蒙古族學姐，顛覆了許多我們外人「想當然爾」的成見。以下就部分內容，我試著分成不同的角度，摘錄評論如下。

首先，所謂「蒙古語」作為「被拯救」的語文，其實是「一種文字，多個方言」。其間的差異性相當大。作者的學姊說：

「從(蒙語)方言不僅能聽出是內蒙還是外蒙，還可以聽出你是內蒙的哪個地區呢！就算是靠近外蒙的內蒙地區，語言相似，但很多時候也能分得清。語調不一樣，語速不一樣，有些時候用詞也不一樣。西部感覺講話比較快，不過這也不一定，因為西部的人說東部講話比較快（笑），主要還是因為不了解對方方言。………內蒙和外蒙的語法也不一樣……他們好像母音和諧的寫法和其他語法都不太一樣，不過這個是聽說的。但可以確定的是一聽就知道是內蒙還是外蒙。」

而有所謂的「標準蒙古語」嗎？其實還是有的，但適用性不見得最廣：

「蒙語主要有八種方言，根據地區有時會有聽不懂對方的情況，內蒙大致分為東西，東西兩邊的人要是沒上過大學，兩邊基本上聽不懂對方的方言，相當於兩種不同語言的狀況。但是如果有上大學，到了大學以後他們因為都得住宿舍，交流多了，通常過了兩三個星期就能逐漸聽懂對方說話，漸漸可以交流。」(註：內蒙古的面積約為120萬平方公里)

至於內蒙的…「國語」，很複雜：

「內蒙古的標準語並不是呼和浩特(最大城市)的方言，而是牧區那邊，一個叫錫林浩特地方的方言。內蒙古各地學蒙語都是用同一套教材，教學的老師們各自都有方言，所以教學都是用自己的方言。內蒙東北出來的孩子就講（蒙語）東北話，不會說西方方言；相反地，西部出身的孩子只會說西部的語言。書面語是一樣的，教材也是一樣的，實際的讀法則會各地不一樣，都帶有自己的方言。所以實際教學的時候，都是各地各上各的，但是到了大學大家也不會特別去分你的語言是哪個方言，大學老師也來自內蒙各地，可能有些老師來自東部，但他們教學時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語言，學生得自己去適應．鍛練自己。我上大學的時候，有堂邏輯學，老師是西部出身的，我剛開始真的聽不懂他在講什麼。後來因為邏輯課本身就比較有意思，後來慢慢地就聽懂了……」

所以如果要「復興蒙古語」，一定也會牽扯到「誰的媽媽講的話」優先的問題吧。這一點上，新加坡的過往例子或許可以借鑑。1970年代開始的「學華語」，其實是以各族群的下一代放棄母語─閩南、廣東、潮州、海南、客家等語言為代價的。

這很是弔詭：為了保存發揚華人文化，必須放棄，不，甚至是同化異質，甚至「發明」或重新形塑一個種族或是文化。我就有出身峇峇娘惹的同事，他在十八歲前沒拿過筷子，但一旦被「定義」成標準華人，他的孩子那一代，母語就是普通話了。

其次，語言不僅僅是傳統或文化，它更是一種工具，而且與接觸的資訊、學習的成果和將來的社經地位息息相關。作者的學姐說：

「我所擔心的可能是教育，畢竟像就業找工作什麼都是。如果用漢語的話，信息量通常是最新的，所以比起接受蒙語教育或用蒙語研究的，用漢語能接受到比較多新資訊。我所指的訊息量是指—比如我在大學時主修教育心理學，你也知道只要跟心理學沾上邊的，最新研究基本上都來自西方，因此就要翻譯很多資料，通常是先從英語翻譯到漢語。假使你是用蒙語做研究，你要等蒙語界從漢語翻譯到蒙語，可能要再多等個幾年，產生了很多時間差。假使西方出現一個新的概念，翻成漢語我們估五年，漢語再到蒙語再花五年，等到蒙語界看到了都是十年前的概念了。因此在中國的環境裡，用漢語才能確保最新的信息。可能很多人因為這樣把孩子送到漢語學校。」

除此之外，就少數民族的孩子們來說，漢語已經是一種「外語」，每學習一種新的語言，就又會排擠掉一點學習其他科目的時間與精力─特別是像英語這攸關將來出路的「外語」。因此，以父母的角度，釜底抽薪的辦法，就是把漢語這個外語，內化成孩子的母語。作者的學姐說：

「最近二十年，越來越多孩子接受漢語教育了。你知道，我在高考前我唯一的『外語』是漢語，到了大學突然開始學ABC、學英語。同樣的漢族學生，從很小就開始學英語，水平整個高很多。像我們當時的教育學班，就分成『蒙班』和『漢班』，兩個班教的內容基本上差不多，但到了大學二年級，我們有個專業科目是用英語授課，這時候蒙班就弱勢了，因為裡面的蒙族學生都是進大學才學ABC的，讀英文授課的東西都像天書……」

「漢班的學生整體英語水平好很多，蒙班就是學了頭兩年，其他都是自學。但是等到一畢業，所有企業都要求你的英語，要求英語四六級考試（這是中國教育部的標準化英語能力測驗），或者托福成績。但學了兩年英語，你覺得能考好托福嗎？所以蒙班到知名企業的越來越少，久而久之可能大家就把孩子往漢語教育送。」

這裡有二個例子可以比對。一是馬來西亞這個多民族國家，長久奉行「馬來優先」政策。根據黃進發先生的評論：他談到馬國境內某些馬來裔的學生英文程度低落，因為主流媒體一味主張：講馬來語是一種「愛國」的行為，導致學生學習的意願低落，間接影響他們畢業之後，在競爭外企聘僱或較高薪的職位時明顯不利。

第二個例子是西藏。引王力雄先生的評論，藏族的學習環境亦然─漢語水平愈高，進展到下一階段的教育就愈有機會。而因為高等教育主要使用漢語─某些語詞只有漢語翻譯而無藏語翻譯，因此藏族父母面臨的二難處境與蒙族非常類似。

不過王也提到了另一種藏族的反抗方式：在碰到沒有藏語語詞可以使用的時候，某些藏族知識份子就乾脆直接用英文的詞語，特別是像「電腦」「計算機」等，就漢語來說也是翻譯的語詞。

然後，下一個迷思通常是：「都是萬惡的中國阻礙了內外蒙古的合流」。作者問學姊：一般內蒙古的人能讀懂蒙古國所使用的西里爾蒙文嗎？學姊先是談到因為語言的不同而導致的自然分隔：

「(外蒙古語)要看人，像我媽的話可能是連聽都聽不懂，讀也讀不懂。……外蒙的語言跟內蒙西部的比較相像，特別是鄂爾多斯那邊……」

另外，與我們想像中的「強者 vs 弱者」，被欺壓的那一方一定會是團結一致，「同仇敵愾」嗎？學姊先是感慨她到外蒙旅遊時不敢開口─因為只要被聽出是內蒙人，就會被狂敲濫詐，然後說：

「內蒙古的人對外蒙有些時候也有人會歧視。所以現在有個詞，我們那邊是不太好的詞，就叫『南蒙』和『北蒙』，拿地區來分蒙古族。」

啊哈，有沒有聯想到「下港」還是「天龍國」？

而這種歧視其實還有其他根源：

「在蒙古國二三月是蒙古新年，今年記得沒錯的話好像是五號還六號那附近，我有點忘了。那時聽到是外蒙的過年，我就問我當地朋友：『咦，你們這會兒過年，為什麼啊？以什麼為基準的？』他們就開玩笑地說：『這個我們聊起來，可能咱們就得吵架了。』我再三說不會吵架，他們才說這是因為歷史上的宗教問題，蒙古宗教有分黃教和紅教，還有一些其他的教派，根源其實是一個，但內蒙和外蒙是不同宗教。」

「外蒙是按照紅教的曆法去過年的，這個紅教黃教就是個歷史問題，最早好像是十三世紀的時候從印度還西藏引進來的佛教，隨著歷史的變遷分化出一些教派，主要比較大的就是黃教和紅教，這也讓內蒙和外蒙有著不同宗教。內蒙的人們還是滿虔誠的，以佛教為主。」

以上就是幾點讀後感。人類的社會現象紛彩並呈，千絲萬縷，二分式的「好人 vs 壞人」只會治絲愈棼，在解決壓迫的同時帶來另一種壓迫。

廉價的正義感往往帶來的不是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