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為情境設計,與真人無涉。
「我的左腿有點不良於行,那是小時候被我媽打的。」
在15年的記者與作家生涯中,我收到過無數的讀者來信。大部分的來信有一個主旨明確的開頭,像是:「謝謝您的文章,我覺得很有啟發/很受療癒。」或者「妳根本沒去過美國/沒生過小孩吧!亂寫一通!」
但是這封來信的開頭不同。這樣一句:「我的左腳有點不良於行,那是小時候被我媽打的」,似乎很隨意,卻又很沈重。
這封信寫得很長。一開始,她寫到媽媽每次打她,都表現得情緒失控,歇斯底里,有一天終於把她的左腿打斷了。儘管如此,她媽媽自認為是一個溫和的人,覺得自己比她外婆好很多,因為「我媽說外婆是一個不知道輕重的人,做事情沒輕重,管教小孩也沒輕重。不論大小事,打起小孩就是抱著我今天就是要打死你的那種態度。」
而她自己,小時候除了恐懼,也從來沒有想過,媽媽的行為可能是不對的。「我有些同學的爸媽也會打小孩。我媽說本來就是這樣,打小孩很正常的,沒有誰不打小孩的,她算是好的。而我竟然就一直相信她那些鬼話。」
所以儘管被打斷了腿,她從來沒有恨過媽媽。直到最近。
「有一天,我聽見我媽斬釘截鐵地告訴別人,她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可能打小孩。」聽到媽媽這樣說的她,感到一陣作嘔,然後就吐了。
她寫道:「真的,我真的吐了。」
然後她描述了這整個過程:一開始是某一天,她媽媽和其他太太談到打小孩的話題。她媽媽說要從重從狠,小事就要往死裡打,不然等出大事再打就來不及了。但是其他太太都說,她們管教孩子都是以講道理為主,很少打小孩;還有幾個太太說自己是從來不打小孩的。她媽媽顯得格格不入,當場就有點下不了台,事後很生氣地說:「那些人都是在撒謊,根本沒有誰不打小孩的,說不打小孩的都是在撒謊,想炫耀自己與眾不同。」
後來,她媽媽發現真有家庭是不打小孩的,那些家庭的小孩長大了並沒有「出大事」,跟家長的關係也比較好,而且這樣的家庭還很多。於是她媽媽改口對別人說,「我很少打小孩,都是沒辦法才打」。
最近,她媽媽開始告訴別人,自己從來不打小孩。這終於惹怒了她。她在信上寫道:「時代往前發展了,像我媽那種父母被淘汰了。令我生氣的是,現在她應該知道自己做錯了,卻不承認,也不道歉,反而撒謊⋯⋯她對別人說我的腿是從樹上摔下來跌斷的。」
最後,她寫道:「我才發現,原來我恨我媽⋯⋯這樣講好像很不孝,但我想妳一定可以理解我。」
在某些方面,我想我是理解她的。我的媽媽也打孩子卻又不承認,也曾對人說我身上被她打的傷是跟妹妹打架造成的,甚至一度到處說我是一個誇大、妄想的孩子。多年以後,我回想起來,仍然感到噁心與憤怒。
但最大的憤怒,並不是父母的謊言,而是在我們作為孩子的心中,都有一種跟父母和解的願望——成為母親之後,我深刻的體會到,就算是最差勁的父母,孩子還是依戀的。但是,當父母不只是拒絕認錯而是從過根本上否認自己曾有過暴行,就把這種和解的可能性完全抹去了。
我回信給她,告訴她我從兩年前起致力於與父母和解,但非常困難,因為我的父母也是從根本上否認自己的暴行。但我的努力並非一無所獲。因為我從中學習到,父母否認虐兒暴行的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隨著時代的推進,他們已經認識到自己錯了,卻沒有勇氣去承認。這些父母連自己都無法面對,又怎麼去面對孩子呢。
好在,就算無法與父母和解,我們仍然可以原諒他們。原諒的第一步,就是放棄對父母不切實際的期待。所謂知恥近乎勇,有這種勇氣的人本來就很少,父母也只不過是凡人,不敢承認錯誤、不敢面對孩子,又有什麼奇怪呢。但是,要不要原諒他們、釋放自已,決定權仍然在做子女的我們手上。
回信最後,我問她是否允許我在部落格上分享她的故事。
過了幾天,她回信了: 「像這樣的故事一定很多,只是大家不講而已。妳儘管寫,反正寫了也沒人知道那是我。」
於是這便是她的故事:關於一個無法面對孩子的母親,和想與媽媽和解卻無從和解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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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殺孩子的母親,是否值得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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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樓. 寧靜姐2018/10/23 16:57我沒有被父母和老師,甚至丈夫打過,我覺得很幸運及幸福。是的。 旅美記者曾小貓 於 2018/10/24 01:47回覆
- 2樓. 水珠兒2018/10/23 12:54
這篇文章看得我眼淚直流,無法止住。從第一段話開始便淚流不止,我沒有被父母打過,但是我很心疼那些被打被罵的每個受苦孩子啊.....
每次遇到這樣的受訪者,或是收到這樣的讀者來信,我都非常難過。這個社會很奇怪,面對被虐的孩子,大眾都心疼那孩子,憤怒那父母。但如果那孩子幸運地沒有被虐死而長大了,大眾就會說「你應該要原諒父母⋯⋯他們養你長大巴拉巴拉」。坦然自己的童年受虐經驗,換來的往往是責難與異樣的眼光。記者能為這些他們做得實在很少,我只能不斷地講述他們的故事,希望他們能得到療癒,至少得到社會公平的對待。 旅美記者曾小貓 於 2018/10/24 01:47回覆 - 1樓. 隨寫人◆ 展現完美自信的形象2018/10/23 12:18
社會的許多角落似乎一直上演這些戲碼
有時候我認為必須再教育的是自認為沒錯的那些父母
再教育的確很重要。
我曾經採訪Casey Anthony和Michelle Jones兩位轟動美國社會的殺嬰媽媽,她們兩位都有令人難以想像的不幸童年。當社會大眾高喊殺嬰母親應該判死刑時,我卻很敬佩Michelle Jones,她入獄服刑後,克服重重險阻,扭轉了自己的人生:只有小學畢業的她,在獄中服刑期間完成歷史碩士學位,論文並獲美國歷史學會頒獎肯定。她談起童年受虐的經驗,以及自己虐死四歲兒子的往事,態度非常坦然但又非常沈重,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說:「我對自己和布蘭登(她死去兒子的名字)承諾,在贖罪以後,我將致力於以服務他人為目的、有價值的生活。」另一方面,Casey Anthony接受採訪時總是閃爍其詞,一直強調繼父性侵她的事,被問到自己女兒的死就岔開話題,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所有虐兒的父母都應該被再教育。這是他們扭轉命運的機會,也是受虐的孩子與父母和解的契機。
旅美記者曾小貓 於 2018/10/24 01:26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