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多馬芮出生於奧匈帝國時期的匈牙利。《餘燼》這本小說最初是用匈牙利語寫成的。我會翻譯為「蠟炬成灰」。因為,書中透過一位老將軍的回憶,獨白,最後鋪陳了一位他幼時一塊長大的軍校同學康拉德的晚餐與對話,當時的故輪廓漸次浮現。兩人時隔41年未見,再見面時,沒有濃烈的激情,沒有妒忌與恨意,將軍想要弄清楚當年的「真相」。
這是一部高明的小說,桑多馬芮的敘述風格,有如凜冽的風,沉鬱且優雅,就在叨叨絮絮之間,呈現往日的每一吋情感。老將軍已老,他所質問於康拉德的問題,十分尖銳,是關於兩人自小的男人間的友誼,關於兩人的不同,關於愛情與婚姻,關於對於國家的忠誠與否,關於背叛與殺戮,關於妒忌,關於人性的美與卑劣,作者藉由這場對話的前沿、過程與後續,把一個時代交代清楚。最後,他親手燒掉了妻子克里斯汀娜留下來的信,他等了四十一年,就為了最後和康拉德一起看,就在克里斯汀娜的遺書中對質。他與克里斯汀娜的婚姻,有了問題。什麼造成了這個問題?他懷疑某天晚上,康拉德企圖在打獵時,用獵槍殺死自己。而他的妻子克里斯汀娜,或許知情。或許還是同謀。但是康拉德沒下了手,最後就離開了。這一去就是41年。克里斯汀娜也在康拉德離去幾年後,去世了。將軍一個人和他的奶媽妮妮,一起住在這巨大的莊園古堡裡。
將軍要知道,康拉德是否背叛了友誼,也背叛了克里斯汀娜。究竟什麼是真正的背叛?將軍是將門之後,父親是皇帝的侍衛長。自小念軍校,宣示要效忠皇帝。康拉德是他的同學,兩個人的友誼是生死與共那種鐵哥兒們,他們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的關係。他們一起宣誓,要效忠皇帝。可是,康拉德的父親是為生活溫飽的打拼的一家人,康拉德念軍校,可是傾盡了全家的力氣。童年時期,他和將軍交往的每一筆開支都是父母親從有限的生活的開支中,再節儉出來的。將軍則不同,他住在城堡,有僕人伺候著。他的眼光是貴族式的,他體會不到康拉德的家庭所帶給他的影響。
家庭的階級差異會影響友誼嗎?將軍不斷的回想當初,他知道康拉德對於自己,友誼底下伏藏了一股深深的妒忌。但是,這還不是主因。兩人的氣質不同,個性不同,而且無可彌補。康拉德有一項武器,將軍是茫然不懂的。這個武器,也是康拉德的秘密禁地,將軍從未被邀請進入。將軍可以造訪康拉德那個在鄉下的貧苦家庭,可是進不去康拉德的心靈禁地。兩人不是無話不談嗎?將軍願意把自己最好的一切和康拉德分享。
可是,他沒得到同樣的邀請。
關於兩人的友誼,書中這麼描述的:
「他們的東西完全一樣:外衣,內衣,睡在同一間房裡,讀同樣的書,一起探索維也納和森林,書籍與狩獵,騎馬與軍人的武德,愛情與社交生活。... 軍校裡,兩人的友誼不再是同學的笑柄,他被當作自然風景,像一對夫妻,但是沒有人嘲笑這份感情。他散發出某種質地—一種溫柔、一種認真、一種無條件的寬宏,讓所有折磨他們的人靜默下來。」
將軍叫亨利,他告訴父親康拉德的事。他說:「我希望康拉德永遠住在我們家裡。他們家很窮,我希望他能到我們家過暑假。」父親問:「他是你的朋友?」亨利說:是的。父親說:「那麼他也是我的朋友」。
亨利的母親很高興,認為兒子終於找對玩伴了。奶媽則有些妒忌,他說,兩人終究會分離。到時候,亨利會承受極大的痛苦。母親幽然說到:「那是我們人類的命運。有一天,我們會失去所愛的人。無法承受這種失落的人,就做為一個人來說,是不及格的,不值得同情的」。
將軍回憶著某一天,母親和亨利彈著蕭邦的波蘭舞曲,。四手聯彈迸發出巨大的能量,作者形容「亨利的母親與康拉德身上產生了蛻變,彷彿音樂讓家具漂浮到空中,彷彿某種強大的力量吹拂沉重的真絲落地窗簾,彷彿每一個深藏心底的腐爛硬化分子都在慢慢復甦,重新得著生命....」
然後康拉德說出了自己的母親是波蘭人,自己的媽媽和他是親戚,語氣中略帶羞恥。當天晚上,亨利的父親告訴亨利:康拉德永遠不會成為真正的軍人。亨利震驚無比,但是知道父親是對的。他追問父親為什麼?
父親說:因為他是另一種人。
這就是康拉德的秘密,亨利,也就是將軍老年後明白了。那個世界定義了自己和康拉德的不同。母親、妻子克里斯汀娜和康拉德是另一種人,他們會被音樂激起,享受那種「危險」。與其說是康拉德和妻子背叛了自己,不如說是這種「另一種」是兩人最後分別的原因。
自己是軍人,他們是詩人、藝術家。自己承襲父親的,除了財產,榮譽還有血液中的軍人基因。康拉德雖然貧窮,可是他繼承的是豐富的心靈世界,那是自己進不去的。再好的友誼,終究敵不過骨子裡的氣質差異。康拉德在自己面前不自卑,因為他有音樂,他不是真正的軍人。他和克里斯汀娜是同一種人,他們或許曾打算私奔而去,如果如此,他們或許是背叛自己,可是,會不會是忠於他們自己的天性呢?
康拉德跑去南洋,聽說在新加坡經商。歐陸的戰爭與他似乎沒有半毛錢關係,那我們青年時期的誓約算什麼?
康拉德說,我的祖國已經不再存在了。我的祖國是波蘭,維也納,這棟房子,這個城市的軍營,加理西亞和蕭邦。這些東西中,還有什麼剩下的?不管過去有什麼神秘的物質讓他們結為一體,如今都不靈了,一切都已分崩離析。我的祖國是一種感情,這種感情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開。進入熱帶地區,甚至更遙遠的地方,時間!
康拉德說:「我宣示要保衛的東西,已經不再存在。他說:大家都死了,或者走了,或是放棄了我們發誓要保衛的東西。那個世界曾經存在過,值得為之生,也值得為之死的世界。那個世界已經死了,新的世界對我毫無意義,我能說的就是這些。」
將軍說:「對我來說,那個世界依舊活著。即使他在現實裡已不再存在,他活著,因為我發過誓要保衛他,我能說的就是這些。」
康拉德說:「對。你仍然是軍人。」
我覺得馬芮的思索其實已經不似凡人了,這段對話,源自於兩人的差異。任何的分裂,其實都是價值觀不一樣,三觀不合,所以選擇也不一樣。
馬芮出生時是奧匈帝國,青年時期一戰爆發,帝國灰飛煙滅。他是匈牙利人,講匈牙利語。奧匈帝國由幾個部分組成,一種是講德意志語的奧地利,他們和德意志帝國又不同,德意志帝國是被易北河的普魯士人所統一的。奧匈帝國的另一種人就是東歐的匈牙利,或許還包含捷克與波蘭的部分地區。
馬芮筆下的「另一種人」,或許就是說另一種民族。康拉德和亨利的母親是波蘭人,他們一起彈蕭邦。波蘭後來被分裂了,康拉德有國破家亡的流浪情懷,一點也不奇怪。可是,將軍不是,他是軍人,他要捍衛的是曾經宣誓效忠的皇帝,亨利的父親曾經糾正他,是國王。不管如何,馬芮用兩個人來還原奧匈帝國的矛盾,象徵性的,隱喻了人類之本質差異,最後必然會分道揚鑣。
將軍說;康拉德「逃跑」。康拉德否認,他認為自己沒有欠任何人,他是合法退伍的。對於兩人的離別,將軍認為「友情是由跟雙胞胎一樣命中注定的連結形成」。他認為,康拉德是逃離兩人的關係。他回顧說:「我們年輕的時候,唯一梗在我們中間的就是錢。你有你的自尊,不能原諒我的富有。.....我生來就擁有他。你總是刻意強調我們在金錢上的不平衡。窮人,尤其是身處社會上層階級的窮人,總是不願意寬恕」。
將軍說:「你真的是個藝術家。我也明白,置身於我們這些普通人當中,你完全是一個陌生人。當你出於愛和自尊,投身於軍旅,對你來說是個巨大的錯誤。不,你從來不是軍人。對你而言,這個家是你的避難所,就像中世紀的堡壘或修道院,庇護著那些棄絕塵世的人。你像個盜賊,把這個地方用來儲藏每一樣擁有美麗與高尚品質的東西.....這間公寓像一種偽裝,還是,或許是,我們的軍服是你的偽裝?」
其實,將軍要的答案,早已在康拉德來的時候,幾乎被完整說出。康拉德與他的差異,讓將軍妒忌。他羨慕他是另一種人。
可是,將軍的媽媽其實也是。書中有一段,紀錄將軍的幼年時期。
「我要當詩人」男孩說過一次,眼睛凝望著蒼穹。
他看著大海,蜷曲的金髮隨薰風飄動。他半閉著眼,向地平線提出他的問題。保母用手臂環住他,把他的頭壓在胸口。
「不,你要當士兵」
「跟父親一樣?」孩子搖搖頭說:「父親也是個詩人,難道你不曉得?他總是心不在焉。
「的確是這樣」保母嘆了口氣說:「我的天使,不要跑到太陽底下,你會頭疼的」。
桑多馬芮後來在美國聖地牙哥自殺,他太老了,太孤獨了。我讀這本小說,發現他是要把奧匈帝國的歷史丟入餘燼,然後最後用喪禮的心情,獨白了一次。關於那個時代的價值觀,兩種不同的性格衝突與對撞。如今都逝去了,什麼都留不下。
奧匈帝國,有兩種性格,一是音樂,一是軍人。一是音符,一是鐵血。將軍與康拉德的漸行漸遠,就像是奧地利與匈牙利的分裂,這本書表現的是分裂的帝國。詩人與遠方一國,軍人與誓言一國。
將軍也有詩人的基因,只是他承襲的是軍人的部分。如果將軍也出生在窮人的家庭,會不會也是另一個康拉德?康拉德生在將軍家,還會是康拉德嗎?康拉德用音樂,享受了將軍求之不得的,譬如克里斯汀娜的愛情,遙遠的南洋群島,以及被音樂激勵的靈魂。將軍要守衛皇帝,康拉德要捍衛的是自己的尊嚴。將軍幼年時說要當詩人。結果沒有成功。
我想起自己的幼年,也寫詩。據說,我父親曾寫過詩給我媽媽。可惜,我媽媽不是克里斯汀娜,大致缺乏讀詩的慧根。我以為父親是工程師,但是想來不全然如此,我們被迫在生活與命運中,忘記。
我個人以為,馬芮這本小說,其實是用將軍之言在批判自己。他自己比較像康拉德,就不知是否真有一個現實中的將軍。
這本書是春蠶吐絲,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嗎?一把火燒了,馬芮想得挺通透的。住在美國,什麼帝國啊,皇帝啊,已經不重要了。
我深深佩服他,敬禮。
後記:感謝汪芸女士的譯筆,本文多次引用。
大塊後來沒有再印,不知何故。馬芮還有另一本《偽裝成獨白的愛情》。改天再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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