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深夜講堂３５）
◎沈政男

與紫韻交往了一段時間以後，大五升大六的暑假（１９９２年），我決定帶她回台中見我母親。

出發那天下午，我從男二舍過去女六舍樓下等她，然後一起走到忠孝東路與館前路口的台汽西站，乘坐前往台中的國光號。

忠孝東路的幾座陸橋已經拆除，馬路上鋪滿鐵板，車子輾過發出匡瑯瑯的響聲，宛如人伸展筋骨發出的關節壓折聲——捷運路線正在地底，經脈一般日以繼夜延伸，這城市正在脫胎換骨。我牽著紫韻，快速通過人車竄動的馬路，抵達對面人行道後，轉頭回望，興建中的新光摩天大樓已經攀至半空，鋼骨結構在夏日陽光下昂然矗立，驕傲望向未來。

上台北念書第二年，弟弟也離家就學了，母親一個人住，應該有些孤單，於是我大約每兩到三周回台中一次，陪母親吃飯聊天，也看看家裡有沒有什麼事。有一陣子鄰居把房子租人，房客有些吵鬧，母親向鄰居告狀，竟惹來醉漢前來興師問罪，我當天恰巧打電話回家，知道以後馬上趕回台中，向那人嚴正警告。

坐在國光號上，紫韻一語不發，似乎想著什麼。我習慣坐國光號回台中，前幾年車上還有隨車小姐，遞茶水報紙什麼的，這時已經撤走。

「你媽會不會不喜歡我？」紫韻轉頭問我。

「不會啦，你長得那麼可愛，」我說，隨即想起一件事：「我問你，讀書的台語怎麼講？」

「讀書的台語？」她有些困惑，但還是用癟腳的台語講了出來。台語是她的母語，但她從小在家都講國語，講起台語怪腔怪調的。

「讀豬？我們台中人都說讀冊，」我提醒她。「那你知道茶箍是什麼嗎？」

她搖搖頭。我告訴她是肥皂。還有腳踏車叫鐵馬，「你是誰？」講成「汝是甲？」她聽了覺得新鮮，在口中喃喃自語練習起來。

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紫韻——幾年前我認識一位讀師大的女生，約會一、兩次以後，知道她是客家人，不會講台語，要跟母親溝通可能會有困難，想想還是算了。母親沒念過書，只能講台語。

車子行駛南下的高速公路，過了三義，一如往常脫離北部的陰鬱濕悶，天光明亮起來，我知道台中快到了。不久，車子迴旋下交流道，車內音樂響起，睡著的旅客紛紛醒來。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我嗅到溫暖的氣息，台北雖然住了好幾年，還是有濃濃的異鄉感。

以往回到台中，下了國光號，母親會騎機車來載我，這回只能坐計程車。入門以後，母親已下班，正在廚房忙著。母親在一家小洗髮精工廠當作業員。

紫韻進到一樓客廳，放下行李以後，馬上到裡頭叫人。母親轉過身，邊用抹布擦手，邊跟紫韻寒暄，笑容滿面，我看了放心不少。母親前陣子知道我交女朋友，淡淡說了一句「讀書比較重要啦！」似乎不怎麼高興。

紫韻搶著要幫忙，母親連忙說不用啦，我也笑著說你會嗎？會不會切到自己的手啊？

飯菜上桌以後，三人都想力求表現，氣氛有些尷尬。紫韻想給母親好印象，母親不想讓我失望，而我忐忑看著她倆互動，隨時準備有突發狀況時趕快補位。紫韻原本挑食，吃得清淡，但竟然把母親端給她的一大碗，老實說有些油膩的炒米粉吃光了，還直誇好吃。飯後她成功搶到洗碗權，我在客廳擔心等著，還好沒打破碗。

雖然我們在台北已經到過小台北許多次，回到家還是得假裝清純交往，晚上紫韻睡三樓我的房間，我睡二樓母親旁邊弟弟的房間。

我家很簡陋，三樓是陽台加蓋的木板房，隔音很差，外頭車聲狗吠聽得一清二楚，不曉得紫韻睡得好不好？隔天一大早，母親上班出門以後，我趕緊上樓探視。紫韻見我進來，躺在床上面露倦怠，一看就知道沒睡好，我連忙抱歉，說委屈她了。

「讓我好好補償你！」說完馬上撲向她。

「會不會有人上來？」她在我底下張大眼睛問。

「不會啦！」

雖然如此，我還是要她叫小聲一點，這房間是木板隔間，鄰居可能聽到！

攀頂時她緊抿嘴，壓著喉嚨，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呻吟，還差點嗆到自己的口水，咳個不停，我不禁哈哈笑了起來。

那天下午，我騎機車載著紫韻到台中市區，逛遠東百貨，到中一中前吃豐仁冰，去我常去的中央書局，讓她認識我成長的地方。比起台北的廣袤複雜，台中街道整齊單純，多了一份恬淡閒適，紫韻說她喜歡這裡，邊說邊從機車後座將我摟得更緊。

紫韻在我家待了三天兩夜，離開那天我載她去搭回程的國光號，我還要待在台中幾天。告別的時候，母親要她有空多來台中玩，還要她多吃點，太瘦了！紫韻揚起嘴角點點頭。

暑假結束，進入大六，依然是見習課程，在醫院裡一科繞過一科。紫韻認真上課，還要我不要翹課了，但我實在不愛待在醫院病房裡，有機會就想出去透透氣。

１９９２年１１月２日，我翹課經過徐州路的法學院，看到圍牆上貼著海報，上頭寫著：

「我們如何邁入二十一世紀——彭明敏教授回台演講」

去國懷鄉二十幾年的彭明敏教授回來了！我背脊升起一陣戰慄之感，連忙衝進法學院禮堂，擠在人群裡聽彭教授演講。

（圖片來源：http://www.hitoradio.com/activities/20080701lake/a2.php?Id=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