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夜（深夜講堂３４）

◎沈政男

台大醫學系五年級下學期（１９９２年），我來到台大精神科見習。那時的精神科病房獨自位在醫院大門入口旁的角落，是一棟五層樓老舊建築，一樓是門診，五樓是全日病房，這是兩個主要見習的地方。

精神科門診見習的任務是接初診寫病歷，然後進去坐在教授旁邊跟診。不誇張的，我當場看到一位老教授疾言厲色訓示病人，同組同學還見識到有教授因為病人答非所問，不耐煩到用髒話罵人。門診另外有實習醫師，有一次我看見一位削著包頭十分美艷的學姊，在候診區站著跟一位年輕女病人講解藥物服用方式，不知怎麼那病人突然目露兇光，朝學姊甩了一巴掌，打在她頭上，學姊受了驚嚇叫了一聲，護士趕快前來解圍。後來才知道那實習學姊是貓女孩的姊姊。

見習有一個行程是到兒童精神科門診跟診，主任是一位身材高瘦長相斯文笑容可掬鼻眼之間散發貴族氣息的名醫，他在看診空檔，關心幾位學生的讀書狀況、未來志向，當聽到我對文藝有興趣的時候，他點點頭勉勵我，可以像科內一位總醫師一樣，兼顧醫學與文學，教授說那位總醫師不久前得到了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我一聽眼睛亮了起來。十七年後，我得到了相同的獎項。

我一考上醫學院就打定主意將來要走精神科（醫學系的課業是七年所學人人相同，畢業後才應徵自己想要的科別），於是來到精神科見習，第一天就到書局買了住院醫師才會買的上千頁大本教科書（如附圖），遇到病例就研讀相關章節。

見習大部分時間待在五樓，急性病房裡住了二十幾位精神病病患，我記得被分配到一位躁症男病患，很愛講話，嗓子都啞了。有一次護士抽他的血試了好幾針都失敗，如果換成一般人早就痛得面露不悅，那病人卻一直笑嘻嘻安撫護士說不會痛啦多插幾針沒關係。

見習也要值班，半夜起來看學長處理突發問題，有一次一位禿頭男病患站在床尾對著牆壁不停喃喃自語，護士抽了藥水往他胳臂注射，將他帶到保護室隔離。值班如果有急診，也要跟過去看，第二天晨會要報告，有一晚半夜跟著一位黑乾瘦的學長，到位在徐州路新大樓院區的急診室看一位恐慌發作的病人，我十分愛睏，但學長卻好整以暇拉拉雜雜問了兩個小時，我站得腳痠卻也不好意思離開，只能在心裡嘀咕，難怪你黑乾瘦啊。

那次跟完急診已是清晨四點多，返回舊院區經過門診大廳，發現門口階梯上排列著一張張小卡片，仔細低頭一看，竟然是掛號證，再轉頭四望，不遠處角落倚坐著幾位打盹的老人，看起來應該是透早來排隊等著掛號看病。

台大醫院教授的號很難掛。於是幾個禮拜以後，當我要幫紫韻掛號的時候，也是一大早就去排隊。到精神科見習以後，我才恍然大悟，原來紫韻時而抑鬱時而激躁甚至多疑過慮，應該是生病了，好不容易才說服她去看病。

原來是甲狀腺的毛病。吃了一陣子的藥，紫韻的情緒果然穩定下來，睡眠改善，胃口也變好人跟著稍微豐腴起來，又是以前我熟知的紫韻，身體上、心理上。

我愛吃，紫韻胃口變好對我來說是一大福音，那時我們的飲食版圖已經從法學院的紹興南街、杭州南路移轉到青島東路、南陽街、城中市場這一帶。假日的時候，早上我們會到位在杭州南路的豆漿店吃厚餅蛋，也就是烤得酥脆有嚼勁的厚燒餅夾蔥花蛋，中午，就到南陽街附近的聯合麵店吃榨菜肉絲麵與麻醬麵。那麵店的麵條像烏龍麵但十分Ｑ彈，湯頭清甜，麻醬很香；店面很深，不怎麼乾淨，但客潮洶湧，必須自己找空位跟人相擠；裡頭端麵的是幾位嗓門很大的外省老伯，吆喝聲經常嚇人一跳。

那年代吃到飽剛剛興起，最有名的就是海霸王１９９火鍋吃到飽，我們都到館前路吃，那時我的食量可以一次吃下六盒魚餃蛋餃，飯後有酸酸涼涼的情人果冰幫助消化。青島東路也有一家龐德羅莎，賣美式沙拉吧，２５９吃到飽，我曾看到一位外國人端了整盤堆得高高的生菜沙拉，灑點胡椒就大口咀嚼起來，像動物吃草一樣，也跟著學樣起來，結果那晚跑了好幾次廁所。

紫韻情緒不好那陣子，我必須克制慾望，她身體好了以後，我要她加倍奉還，跟她央求了好久，總算答應跟我到小台北過一夜。

「可是，不回宿舍睡覺，要怎麼跟室友說？」她問。

「就說在親戚家過夜啊！」我笑她。

「哪一個親戚？」

「人家不會問這麼多啦，你是沒說過謊喔。」

吃過晚飯，兩人來到位在中華路小巷子裡的小台北，遮遮掩掩坐電梯上七樓，開門一看還好櫃台是歐巴桑，如果是年輕小姐總覺得比較尷尬；還好沒問東問西，身分證登記了就把鑰匙拿給我。

一進門我就將紫韻的衣服剝光，將她抱到床上，站在床邊細細欣賞，她羞得拿床單遮住裸體，我伸手就把床單拉起，要她乖乖聽話。有一陣子她很瘦，太骨感，抱起來沒有肉貼肉的感覺，現在明顯不會，我趨近用雙手掌握她的後臀，用點力搓揉起來，她雙腿像麻花一樣扭動絞纏，像害羞又像索求更多。

我將頭埋進她的股間，三兩下讓她挺起臀部迎合，泛出春潮濕了床單。她的叫聲如此催情，讓人堅硬欲爆，很想拉起她的大腿，撐開，狠狠穿刺，但我還是忍了下來，只讓她用手幫我完成。

洗過澡以後，躺在床上，她依偎在我肩頭，我跟她說，以後結婚，我們每一晚都可以這樣一起睡覺，她聽了笑著抱住了我。

沒多久她睡著了，我仍清醒，在床頭打開電視。新聞報導，中華商場在今天開始拆除了，畫面裡，一棟棟早已人去樓空的老舊樓房被怪手挖破了肚腸，洩了一地住戶遺留的廢棄家具、書本紙張，上頭斜躺熟悉的舊招牌，賣錦旗做制服煎鍋貼的，還有兩三隻貓狗在廢墟裡徘徊。

一個時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