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超市，充滿厭世的氛圍，生活壓在每個人肩頭的重量，一目瞭然。累了

整日的人，卸下白天的光鮮亮麗，裝不了，也不想再裝，給誰看呢？連抬抬眉

毛都嫌費力。櫃台前長長的結帳人龍裡，充斥著空洞的眼神，空氣中浮動著隱

隱的焦灼與不耐。

 

那對母女就排在我前面，要不是女孩突然叫出聲來，我也不會留意。「阿姨！

阿姨！」焦急的語調，加上不停扭動的身體，瞬間把周遭的目光都集中了。

 

女孩身形瘦小，約莫四、五歲，戴著口罩的小臉有些蒼白。她想打開手上的牙

刷保健組，媽媽提醒還沒結帳不可以拆，孩子情緒開始焦慮不安，晃動著身體

呼喊離她最近的我，一聲又一聲，特殊的音頻讓人無法忽視。

 

傍晚的超市意外不少：著急的人打破醬油瓶，羞慚面對滿地狼藉，店員眼神如

冰，用以審判、懲兇；收銀台側有人拍桌大呼小叫，忙著轉換隊伍的人，甩出

眼白串起流動的線條。一向旁觀風景，從不曾被鏡頭帶到，此刻突然被聚焦，

我覺得頗不自在。

 

孩子不斷衝著我呼叫懇求，實在令人不忍，挾帶譴責的目光紛至沓來，我尷尬

又為難的望向母親，這又不是我的孩子！誰知她決絕的背對我，置若罔聞，聳

起的肩頭像難以跨越的山峰，難道因為孩子喊的是「阿姨」？

 

四周的嘈雜聲不見了，只剩收銀的嗶嗶聲與孩子的吵鬧聲，空氣有點悶。此

時，我已察覺女孩的特別，然而，該做些甚麼嗎？我還得趕回家做晚餐呢！其

他人不是也沒反應，為什麼是我？

 

猶豫掙扎片刻，還是開了口。

 

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我不著痕跡東拉西扯：天花板上繽紛的三角旗；購物籃

裡五顏六色的蔬果；甚至翻起皮包看看有甚麼新奇小玩意兒。無奈全無轉圜餘

地，她就是要打開包裝。搖來搖去的臉孔和無止盡重複的語句，組合成陣陣暈

眩浪潮向我襲來，阿姨投降了！

 

「你聽，嗶！」情急之下，收銀感應聲讓我靈機一動。「收銀機『叔叔』說，

嗶完就可以打開囉！」既然轉移無用，我決定直搗黃龍，並拉上收銀機作伴。

 

說也奇怪，孩子開始跟上節奏，揮舞著牙刷組，發出嗶！嗶！的聲音，此起彼

落。我驚訝地望著像軍樂隊指揮的孩子，原地踏步吹哨，眉眼舒展，活潑靈

動，和適才的鬧騰簡直判若二人。且不論局勢到底如何急轉直下，收銀員先忍

不住笑了，孩子的母親終於也轉過頭，與我相視而笑。或許，難以破解的棋

局，靠的就是神來一筆。

 

步出超市，暮色已降臨，隔著距離回望燈火通明的賣場，像靜音的全彩螢幕，

華麗而虛幻，打亂曾身處其中的真實感。

 

女孩的母親刻意等著我，她告訴我孩子得的是「小胖威利症」，一種沒有飽足

感，不停想吃東西的罕見疾病，如果不是藥物控制，家裡連冰箱都得上鎖，否

則會生熟不分的全吃下肚。

 

一反在賣場的沉默，媽媽訴說孩子成長的艱難，哪個母親不想看見孩子大快朵

頤後心滿意足的表情？頭好壯壯多麼順理成章。這匪夷所思的罕病，卻讓

「吃」成為父母心頭大患，荒謬與倒錯的命題，真讓人不知從何答起。

 

街燈亮了，媽媽將瘦瘦的「小胖」抱上機車，母女開心跟我揮手道別。是的，

日子總是要過下去，在下個挑戰來臨前，何不先微笑。

 

黃昏的超市，眾人懷抱各自的難題，行色匆匆。慶幸我曾經停留，為了那個叫

我阿姨的慢飛天使。

 

(原載2023年2月2日聯合報家庭副刊)

紀錄片「一首搖滾上月球」，以六個罕病兒父

親共組「睏熊霸」樂團，欲登上貢寮海洋音樂

祭表演為背景，導演以暖心、微甜視角，帶入

罕病家庭生活的壓力，及病友間相互扶持情誼

。其中，鼓手勇爸的孩子即罹患小胖威力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