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足足抽完三根菸,才慢吞吞地將院子裡的朱紅木門打開,母親臉皮薄,只敢待在廚房,
我們四兄妹躲在窗簾後不敢出聲。父親頻頻回頭張望,神情猶豫,但誰也沒能出去給他壯
膽。
沒有鞭炮花籃,沒有鑼鼓喧騰,甚至連招牌都沒有。一間家庭小吃,沾染疑慮不安卻也懷抱
希望,悄悄走上開業之路,那是民國六十九年初春,宜蘭城南。
「也罷!開弓沒有回頭箭!」父親咕噥著,將擺滿燒雞的白鐵推車推至門口,臨街而立。西
後街在晨光熹微中漸漸甦醒,袁記開張了,誰也沒料到它會生意火紅,更不知因何戛然而
止。袁記,終究是城南的一則傳說與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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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要做生意不是秘密,我早在父親和謝伯伯言談間聽出端倪。
謝伯伯是家中常客,父親的摯友,獨身的他逢年過節常來家裡打牙祭,一口湖南腔,說起話
來總是不疾不徐。這天,我卻聽到謝伯伯嗓門大了起來,「老袁,就是多雙筷子嘛!沒有過
不下去的日子!真不行,奶粉錢我出,嫂子會做菜,你明年退了做個小生意,熬幾年孩子不
也就大了!」我藉口到廚房喝水,偷偷瞧見謝伯伯說到激動處,急得臉都紅了。
父親結婚晚,軍旅生涯將盡,兒女尚未及自立,本就徬徨心焦。有時見到哥哥和我鬥嘴吵
架,總是繃緊臉罵說:「我血壓高,把我氣倒了,看你們怎麼辦?」偏偏此時母親高齡懷
孕,不容他徐徐圖之,思前想後沒了主意,只好找謝伯伯來商量。
後來父親未再提生意之事,他生性保守,要在眷村賣吃的,總覺太過顯眼,更怕蝕了老本。
直到謝伯伯突然倒下,他終於下定決心放手一搏。
出事那天,謝伯伯獨守庫房,晨起洗臉卻一頭栽進盆裡昏了過去,被發現時早沒了呼吸。我
跟著父親趕到村後,見綠草地上蓋塊白布,謝伯伯就躺在底下,一旁鐵盆裡燒著冥紙,火光
詭異的跳動著。父親顫抖地叫著,老謝啊……身形一頓,癱軟下來,淚水佈滿他黝黑的臉。
從未見父親如此,我一陣心慌,轉頭瞥見那塊泛黃的白布,怎麼連謝伯伯的腳都遮不住,還
露出一截黑色襪子,忍不住拉著父親的胳膊,放聲大哭起來。
․
母親二十三歲嫁給父親,二人相差十七歲,是山東漢子與客家妹的組合。父親是典型的北方
人,無麵不歡,對菜色並不甚要求。母親是油鹹香客家料理的擁護者,在眷村生活日久,亦
兼融大江南北口味,變化多端。
譬如茄子,父親愛吃切段清蒸。須知蒸過的茄子如美人遲暮,不僅容顏黯淡且皮皺肉塌,但
父親毫不在意,拌上辣椒蔥花蒜末,淋上烏醋香油,即能令他傾倒。一道拌茄子,再蒸個饅
頭,心滿意足矣。
母親不同,她在茄子價賤時買上一整袋,一條條細細切絲後,小火先將肉末蒜粒炒香,再放
入茄絲同炒,此時油需多水可少,復佐以白醋增添層次與口感,熬至茄子膠質釋放後,即成
一鍋滑順濃郁的茄子醬。這鍋有滋有味的醬,飯麵皆宜,幾個發育中的孩子,連吃幾天都不
膩。
對吃如此簡樸的父親,選擇做法繁複的燒雞為創業之作,本是野人獻曝的一番心意。
燒雞是父親的家鄉味,山東老家年節時才有的佳餚。燒雞要好吃,必須歷經先醃後炸再滷三
道程序。醃過上色的全雞置入滾油中,將雞皮逼出油脂至緊緻酥香後,再以獨門中藥滷汁燉
滷入味,起鍋放涼後就是油亮焦香軟嫩多汁的山東燒雞。坊間作法有先炸後蒸或先醃後滷
者,前者雞肉不夠入味,後者雞皮少了酥香,皆有若干未盡之處。
對父親因時代動盪而起了巨大變化的一生,燒雞,除了是兒時節慶歡愉的美好回憶外,更是
對承平歲月的緬懷及安定未來的想望。
怎奈連招牌都沒有的燒雞攤,並未引起太多注意,問的多,買的少,沒賣完的燒雞上了自家
餐桌。平日裡何曾見過此等高檔菜色?眾人無不興奮的連番快攻,幾個回合下來,只剩啃得
精光的雞骨橫七八豎躺在盤中。
未料一連十天半月,雞肉天天上桌幾無停歇,讓人意興闌珊舉箸艱難。饒是如此,見大人寒
著一張臉,沒人敢胡亂開口找挨罵,都默默低頭吃飯,只有剛學說話的小弟,有特權在一旁
伊伊啊啊叫著。
父親回到熟悉的麵食上打轉,在院子裡架起爐灶,蒸包子、熬豆漿,他起得越來越早,生意
卻依舊未見起色。新買的幾張桌椅擺在院中,不僅未顯擁擠,反讓人心頭空落落的。直到綠
豆粥意外一炮而紅,才像淤積過久的河道終於疏通,四面八方水流開始運轉通暢,恣意揮灑
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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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的城南,公家機關林立。縣政府和台灣銀行隔街呼應,法院與稅捐處比鄰而居,酒廠及
監獄遙遙相望。我居住的化龍一村呈圓形排列,幾乎被這些政府單位包圍著。尋常過日子只
覺得生活極便利,商圈、市場近在咫尺,開店後才知,此乃兵家必爭之地。
能夠在此立足的商家皆非泛泛之輩,半路出家不諳經營的父親,能夠殺出重圍,除三分運氣
外,不得不歸功於母親的好手藝。
眼看燒雞叫好不叫座,包子、豆漿又接連失利,父親決定賣起家裡常吃的蔥油餅和綠豆粥。
比起精心製作的燒雞,這種家常飲食簡直不成敬意,甚至比不上需剁肉調餡費工摺花的包
子,未料在炎夏登場後,迅速征服許多食慾不振的腸胃。母親又把外婆寄來的小米,加了一
把在粥裡,原先即十分爽口的綠豆粥更是又香又糯,簡單卻令人驚豔。於是,「袁記有好喝
的綠豆粥!」就此傳開,一天二大鍋都不夠賣。
綠豆粥出名後,燒雞買氣跟著水漲船高自不消說,趁勢推出的滷菜亦大受好評:豬耳朵、花
生、豆皮、海帶,不論包在餅中大快朵頤,抑或搭配粥品低眉淺嚐,皆有一股平凡卻雋永的
滋味。
燒雞、滷菜口味重,本非早餐選項,父親順勢將戰線延伸至中午,果然得到附近公教人員的
青睞。母親又到市場尋找當令便宜的鮮魚,煎得酥香後在中午端出,接著拌黃瓜、炒榨菜、
煸小魚豆干,最後再盛出一大盤翠綠的當令時蔬。至此,父親將經營模式確立,可口實惠又
衛生的家常飲食,深深擄獲顧客的心,袁記在城南站穩腳跟,不需招牌也打響名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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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北上求學不久,忽然接到父親來信,說母親太累了不願再繼續,袁記只好結束。從字裡行
間讀得出父親的不捨,畢竟是六年的心血,但若是問我,我是贊成的。
家裡照父親計畫搬至新店,他用這幾年存下的錢付清頭款,我們有了自己的公寓。接著承租
市場攤位,這回母親不必出面,做好的燒雞滷味由父親推至市場販賣。父親認為,即使換了
地方,大家還是憑實力說話,再不濟,也能有些基本收入,不致坐吃山空。
誰知大都市的競爭超乎想像,幾個賣熟食的攤位為抵制新進者,聯合降價販售,人生地不熟
的父親不知如何應對,更扛不住租金壓力,不到半年即敗下陣來。
沒有收入讓所有人緊張,我和妹妹半工半讀,母親到工廠,父親當大樓警衛,晚餐前後全家
一起做些手工也能賺點小錢。沒人再提袁記,那已是長夏午後一場大汗淋漓的夢,夢既醒
了,自不願再想起。如此忙亂幾年後,我和哥哥開始工作,家中經濟才算慢慢穩定下來。
父親曾感嘆,袁記是賺錢的,只要打開店門,就有穩定的進帳,沒有袁記,我們不可能有自
己的房子,光是幾個孩子的讀書錢,就不知從哪裡擠出來,更別說讓大妹補習上大學,小妹
學鋼琴。年少的我不懂持家辛苦,只知道袁記出現後,牢固的家好像破了洞。小花園裡盛開
的玫瑰,打開窗簾就能曬進來的陽光;假日溪邊戲水,鐵道旁散步;父親啜著小酒說的故
事,一家大小圍桌包餃子的興高采烈……。那些生活中幽微的美好與不足為外人道的安適,
一點一滴被袁記伸手取走。
然而袁記要的不只這些。
他們開始爭吵,隱晦的,壓抑的,甚至把沒說出口的直接掛在臉上。客人喜歡母親,她年輕
且國、台語流利,無論剁雞、切菜、算帳都快速俐落,父親絕難望其項背。甚至母親在廚房
忙,有些客人還是執意要找她,這對父親打擊不小。他在廚房壓低嗓門對母親說:「對!妳
吃得開!我現在要靠妳養了?」母親回甚麼我聽不清,孩子都在,他們恨恨說幾句也就轉頭
去忙了。我在房內讀書,窗外清風朗月,若牆角那株父親心愛的曇花還在,夜半花開時分,
濃郁神秘而幽遠的馨香,會伴隨月色流瀉入內吧?那年一家人興沖沖月下賞花的情致,早已
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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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看美食節目,介紹人氣小吃,老闆娘述說創業有成的同時,悠悠看著右手短少的一節
指頭說,做吃的總是要付出代價。這話,在袁記結束許多年後,我才參透。
不同於謝伯伯孑然一身,父親經歷戰亂後在台灣落腳,母親和我們五個孩子就是他的全部。
晚婚,讓他害怕孩子還未長大就失去依靠,篤信未雨綢繆的父親,只要還有一絲力氣,都會
為我們做盡各種準備。
父親退役時,早已過天命之年,體力逐漸衰退,不復年輕時的意氣風發。小吃店勞務多,工
作時間又長,睡眠嚴重不足,然而他與母親還是硬撐了六年,說甚麼也不願少做一些。
在父親心中有個盼望,不願孩子以後獨自在大都市漂泊,即使我們都已飛出巢穴,他仍像隻
老鳥般拼命伸展羽翼,想要聚攏護衛我們。二十一歲父母雙亡,老家也毀了,他從北方一路
往南,在這個南方島嶼上胼手胝足大半輩子。一個家,七口人,就是父親最大的驕傲與安
慰。
開店後,他放下軍官身段,笑臉迎人,以原就具備的手藝,加上給家人食用的標準,做為打
理袁記的最高原則,縱然勞累加倍亦不改初衷。動盪的歲月讓父親領悟,世事沒有絕對,但
求盡其在我、無愧於心而已。後來每回見到現下社會食安問題頻傳,他老人家總是叨念著:
「呔!我賣的東西自己孩子都吃,啥事都沒有!」言下有不勝唏噓之意。
爾後,我在獨當一面的過程中,亦分辨出袁記帶給我的影響。正因年少時的諸多磨練,面對
逆境與困難時,總能多一分從容和自信,不輕易退縮。回首前塵,袁記在我身上打磨的,不
是缺憾,而是圓滿。
如今,我亦步入父親曾經歷過的哀樂中年,諸般感受紛至沓來,卻已無人訴說。隔段時間,
我總要揉麵煎餅,或者煮鍋綠豆粥,甚至,不厭其煩地做隻燒雞,然後,在一飲一箸間思念
著已然離世的他,回味屬於袁記與父親的味道。

( 因為怕搬家,父親在礁溪聯勤電池廠服務十三年,也在此退役。)
- 6樓. 陳正華 牧師2022/10/01 14:52
奇妙也!我正要下筆對您說那句話,一看....
繽紛先說了,而且和我要說的完全一樣:您的文筆真好!
還有,我也是山東人。還有,我也曾經跟您一樣:沒自信說母親愛我。
我讀大學時,
一位老師自己在外開諮商所。
她的專長是處理母女關係,以及延伸至婆媳關係的種種。
這類團體諮商幾乎每開必爆滿,可見世人歌頌的母愛並非天經地義,
也常以不同面貌出現來操控。
曾在您的格子見到您可愛的兒孫照片,一起運動,一起玩樂,深覺感動。
我想我們的人生功課之一,就是不再讓至深親情有缺憾,缺憾就到我們為止吧!!
很高興重新認識您,山東人正華牧師
時晴袁 於 2022/10/04 12:15回覆
- 5樓. 繽紛2022/09/29 04:48
您的文筆真好,初次閱讀,欲罷不能。
像綠豆粥的清爽可口,更像燒雞的令人吮指回味。
我們何其幸福,有您為我們述說美好的故事。
謝謝您的來訪。
曾經在其他格子閱讀過您的留言,
覺得您是位敢言直言的女性,十分欣賞。
書寫於我而言,其實是種紓解,
像是內心有座小火山,時常蠢蠢欲動,
那些燒灼的岩漿在體內流動,翻騰起伏,
除非爬梳整理化為文字,才能暫時平靜。
謝謝您的肯定與鼓勵,
是我在踽踽前行的寫作路上,
一股莫大的動力。
時晴袁 於 2022/09/30 17:42回覆 - 4樓. 吹起了自然風2022/09/24 12:22
山東老家的燒雞, 我怎麼從沒吃過也沒從我爸 哪兒聽說過, 難道和住的縣鄉不一樣嗎
我爸58歲才改行, 那時我才升高中, 家裡還有五個兄弟姊妹呢
真是不容易的年代, 隻身來台身無分文.
感恩!
父親也走了32年了, 那時我們已經買了房子了 . 感恩啊好文欣賞! 有感於焉!
又認了一個老鄉,真好!
燒雞要說出名,當以河南道口燒雞為最,
是清朝御膳廚房流傳民間的菜色。
山東燒雞和道口燒雞做法類似,但不那麼有名。
家裡開店時,偶有客人質疑只聽過道口燒雞,
父親總是和顏悅色解釋其中差異,並請客人試吃。
艱困的歲月能砥礪心志,想必有類似經歷的您亦體會深刻。
時晴袁 於 2022/09/27 11:36回覆 - 3樓. Sir Norton 魯賓遜,救命!2022/09/18 11:22崇煥、世凱、以及時晴(🤠),皆一世之雄啊。
無事不難,相生了無事難。令尊足下的故里、海峽、北市,經手的家庭、軍旅、餐飲,習忙也惜福。🌱🌴看過三國的知道袁紹,喜讀古文的熟悉袁枚,
知名度最高的還是世凱,卻是自我介紹時最不喜歡引用的名人。
父親的故里我從未去過,卻在他說的故事中活靈活現展開,
包含我一生傳奇的爺爺,柔弱善良的奶奶,
全化為想像力的養分,陪伴著我長大。
是不是有點司馬中原? 呵呵
或許K兄可以繼續看下去......
時晴袁 於 2022/09/22 21:34回覆 - 2樓. tzi2022/09/14 04:17先 謝謝 好文分享.
我們那個年代的父母,都是從家鄉
來到寶島台灣,一切 重新開始….
沒有父母當時的刻苦辛勞,
也沒有 現在的我們 能平安的過日子,
想起童年,難忘的回憶,
愛 繼續傳承….. ❤️
祝福您說得沒錯,我們生在承平的時代,
光是這一點,就比經歷戰亂的他們幸運很多很多。
我父親因為中日戰爭開打而中斷學業,只上過六年私塾。
來到台灣後政府只承認新式教育,所以他在學歷上吃盡苦頭。
我曾經問父親,家境富裕的祖父為何不讓他進洋學堂?
父親說,一來家鄉附近沒有,而且當時普遍的觀念認為,
窮人家請不起私塾老師才進洋學堂的呀!
處於時代變遷的夾縫,又因戰爭而毀了青春,
他們那一代人,豈只辛酸二字可形容?
時晴袁 於 2022/09/15 16:58回覆 - 1樓. 紅袂2022/09/12 16:18
讀畢,意猶未盡於那些您記憶中有關父親母親的過往點滴。總抵不過是,有些經歷也在我家相似發生著。
咱們的上一輩老父都有著為子女作盡打算的作為,老母都有著為子女鞠躬盡瘁的堅韌,那個時代,除少部份家庭外,誰家不辛苦於三餐,不辛苦於為子女做牛做馬的辛勞。
就是這樣的生長環境造就我們這一代人懂得感恩與回饋,懂得做人低調與收斂。
許多童年過往…一回首,事事項項都是愛的微笑與血淚。而回味的,是已然不在了的親情之愛與恩情之暖。
從他人的文章中照見自己的影子,
紅袂看見的是堅定的父母親情與愛,
這真令我深深羨慕。
我從沒自信說母親愛我,從小最難下筆的也是歌頌母愛的作文。
有時聽到同輩述說昔年的辛苦歲月,
我的感受總是,生在何種家庭無法選擇,
只要父母是愛孩子的,辛苦又算甚麼。
慶幸的是,我擁有無保留的父愛,
那使我不致憤世嫉俗,也能夠義無反顧的愛人。
時晴袁 於 2022/09/13 17:13回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