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賓.格雷姆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入絕境。
他總是花許多時間照顧那幾座在伯明罕的煤礦坑,而做為『西聯』礦業的老板,他對這項骯髒工業的愛好起源是:煤的好處,在於它從廿世紀初迄今,仍是所有燃料中最古老的先驅,即使已經逐漸式微,也不會完全被淘汰或廢棄。
除了日趨沒落的煤礦業,『西聯』礦業還自行投資開發了煉鋼廠,自加拿大進口鐵砂,所煉製成的精鋼則成為汽車、造船及重工業的原料。
他是一個保守派份子,熱愛自工業革命以來仍歷久不衰的燃煤,因為這種燃料還能保留一種英國數個世紀以來保持的傳統──百年之前,紳士們還認為煤是最先進的燃料,木炭那些臭煙灰會弄髒他們潔白的衣袖,所以煤氣和煤油保持了他們外在的體面──天黑之後,羅賓總是在辦公室守舊地點燃那盞古董煤油燈,就連今晚也是如此。
說起來,羅賓崇尚傳統,卻始終不想盲從,所以在保守黨當權的時候,他會責難他們是群目光短淺的政客,但由工黨主政的話,他又會毫不留情地痛罵他們是一群激進主義份子;只有英國纔會產生具有這種思維的人,可是他卻常常嘆息英國將會墮落,他的觀念來自於過去,思想卻朝向未來的希望與發展前進。
他討厭倫敦,這個城市崇尚成功,因為它根源於太多的失敗……太多人的失敗。經濟、政治、商場……這些不過都是欲望和低俗的野心集合體,時代再怎麼變,這些人性的基本醜惡面是不會改變的。
『西聯』已經連續好幾年虧空資產,鋼鐵廠內所攢的錢全拿去貼補煤礦,最慘的是,上回一次礦場意外,導致多名礦工死亡,除了撫恤金及賠償廠商的費用,煤礦坑也不得不被強迫封閉,『西聯』因此負債相當沉重,所以艾方斯夫人便決定要合併旗下數家礦業公司,概括承受損失;雖然保險理賠了必要的損失,現在幾個大股東們卻蘊釀著要撤換他,營運不善終究要給個交代,他甚至於還要對挪用公款負責,並且吃上官司,而在坐牢之前,莉薇也肯定饒不了他。
尤其甚者,他還徹底背叛了她。
現在該怎麼辦呢?
然後,他回想起和西蒙的一次對談。
「……英格蘭銀行貸款給『艾方斯』的五百億資金之中,你可以小抽個五千萬英鎊,只要用迂迴融資,『西聯』那邊立個名目來做帳,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你讓我犯了法。」
「你早就犯法了,我只是提供一些意見而已;聽我的,只要那些股票讓渡給我,所有款項會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安全穩當地如數填補回去。」
「在『西聯』煤業和其他幾家礦業公司併購案談合約的時候賣股票,你瘋了嗎?」
「我沒瘋,是你患了失心瘋吧?別忘了,倫敦小報有多喜歡扒糞,那些以『開發研究特資費』支領又去向不明的款項,我這邊有一整套有趣的故事,你要是敢不聽我的建議,明天就會如數刊登在全英國的報紙頭版上。」
「你──」
「明天就給我我要的答案,就這樣。你瞭解了嗎?」
直到掛上電話的那一刻,羅賓纔大夢初醒:他被出賣了。
或許人因為沒有具體的快樂感受,就想要把金錢看成獲得快樂的唯一途徑;快樂其實有各種層面,基本上來說,它根本是無形的:成就感可以是一種快樂,成長可以是一種快樂,戀愛可以是一種快樂,爭辯可以是一種快樂,做個旁觀者也可以是一種快樂,快樂可以無時無刻展開,正如痛苦一樣……心境上的空虛或滿足,往往是唾手可得。
「羅賓,經營公司就像是玩股票,股票炒家最好別一頭栽進去,因為總有一天會跌停板。」那天莉薇要他進駐『西聯』時,曾經如此告訴他:「如你所見,『西聯』企業已經跌停板了,前一任那個愚蠢的經營者把它掏空了資產,可是我還是對這幾家公司寄予厚望,該是進場買進的時刻,所以我只能重組它,讓你能做得更順手。」
那個男人是世界上最卑鄙、最可恨的野心家,只會站在暴風眼中凝視著自己所引起的一切混亂風暴;羅賓拿起桌上一張相框,珊曼莎在那裡面歡快地笑著,要是她曉得父親犯了法,應該也會非常鄙視他吧?
羅賓也不曉得自己當初怎麼會允諾要參與這種勾當的,或許是鬼迷心竅,他很需要那筆錢,在公司急如燃眉的時刻,有人主動提出應急之道,本來該是件好事;然而,公司的營運每下愈況,本來以為可以在月內湊足那筆錢,可是現在他身陷泥淖,誰都救不了了。
時間也並沒有等他。
這是一個漫長的夜,煤油被火燃盡,羅賓看著那一線星火迅速熄滅,眼前再也沒有半點光亮;在黑暗中,他望向窗外魚肚白的紫色天空,東方似已微熙,看來天將要亮了。
他拿起筆,迅速在一張白紙上寫了一行字,然後走到傳真機那兒,把它傳真去法蘭克福,心想:這樣就好,總算了結了一件要事。
辦公桌上放著女兒那張照片,她是那麼地美麗、動人,以她那種獨立又堅強的個性,應該可以順利度過這個難關吧?
「原諒我,」他無聲地輕嘆,「請妳原諒我。」
雖然有萬般不捨,總是要畫下一個句點。
羅賓從抽屜裡掏出那把已然上膛的手槍,那冰冷的觸感、沉甸甸的重量,使他的手指幾乎止不住顫抖;冷汗從他的額頭不斷滑落,混合著淚水,他終於恐懼地閉上了雙眼,把槍口往嘴裡一放,食指在板機那兒猶豫不決地輕壓著,因為他從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來結束。
痛苦也只能如此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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