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六)餐桌上的美食家,只想讓自己高興!
在胡家老宅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就和第一個早晨一樣,令她一輩子記住了。
季節更替往往在一夜之間便能完成,夏天的到來也總是那樣猝不及防,就像費茲傑羅寫的詩句:「每天陽光普照,綠樹忽然成蔭,恍若電影裡的花草長得那麼快。」
設定好的早起鬧鈴聲,猝不及防打破一室的寂靜,一只極細的白皙素手從薄毯裡伸出來,準确無誤地摸上震動不休的手機,将鬧鈴按掉。
随後又過了足足五分鍾,趙鑫頂着一頭淩亂的長髮,從陌生的床上倏忽爬了起來。
淺粉花紋的純蠶絲毯子從她半裸身上滑下,爲了睡得舒服,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內褲,圓潤的肩膀上滑落著幾絲黑髮半遮掩住渾圓小巧的胸,她随手套上吊帶背心和熱褲,套上拖鞋去衛生間刷牙洗臉。
細軟的牙刷掃過貝齒帶出泡沫,清爽微甜的草莓味道在口腔裡蔓延。
她迷濛的眼睛眨了不下十遍,可還是有些茫然,最後幹脆閉上眼睛——反正鏡子裡的自己也沒什麼改變——她想要立刻變為一個獨立自主的成熟女人,但眼前的自己還是那麼青澀而扁平。
鳥囀啁啾夾雜著熱風吹起窗簾,從浴室出來的趙鑫朝陽台瞄了一眼,朦朦朧朧的蕾絲薄簾外,是週末明亮的晨光。
她還沒有在新的租屋處逛逛,聽小叔叔說,胡家老宅從日據時代搭建起來,雖然多次整修,還算是有百多年的歷史,一磚一瓦都值得細看審視。
想起趙翊傑的話,趙鑫走到衣櫃前,挑選自己幾件適合家居的常服,都是小女孩或學生的樣式,她忍不住皺起眉頭,用手臂環住了自己的胸,嫌棄地打量自己的扁身,頗覺煩惱。
貧乳。
這身材縱然纖瘦,人也算高佻,就是胸部太小。
隨手套上牛仔褲和T恤,趙鑫拿起手機正想著今天要點什麽外賣來填飽肚子,就看到了在她刷牙洗臉這段時間,被她錯過的三通電話,來電顯示都是同一個人——小叔叔。
趙鑫把未接記錄删除,絲毫沒有回撥的打算,專心地盤算待會兒要吃啥,突然手機又震了起來,來電顯示還是趙翊傑。
趙鑫想了想,還是接起電話。
趙翊傑的語氣急切:「小鑫,起床了嗎?」
「嗯。」
「還睡得習慣麼?早餐吃了沒?」
趙鑫嘆口氣,懶散地回答:「還沒。」
「鑫鑫,要不要小叔叔給妳送吃的過去?我是妳家人,就怕妳一個人在老胡家沒有吃飽飽,妳從小吃的喝的,我就怕不夠營養,都瘦成皮包骨了……難怪鑫鑫今天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有氣無力。」
小叔叔來來回回都是那幾句,說趙鑫沒人照顧不行,又怕老胡家裡沒吃的,附近餐廳的食物吃不慣,或者週末老胡請的阿姨沒打掃乾淨云云,又讓她看看網路訂餐,或是乾脆他請個煮飯阿姨每天給小姪女下廚,說哪怕能找誰,也怕小姑娘沒法子在外好好過日子……
趙鑫可沒有浪費電量聽小叔叔嘮嘮嗑嗑,本想叫外賣,還是往老宅後面的餐廳去了。
早飯就怕麻煩,她打算隨便弄個東西吃,或者拿昨天晚上小叔叔叫的剩飯隨便熱一下,卻見偌大的餐廳裡,雖說沒有人在,餐桌上卻擺放著一壺熱咖啡、保鮮膜包裹好兩盤微熱的法式三明治、一小鍋絲瓜切片絞肉小米粥、一大盆新鮮洗淨的水果,還有小半碟泡了紅酒的青提子,紅紅綠綠、鮮黃嫩白,切達起司半融化的濃郁香氣刺激了她的味蕾,這是一桌頗為豐盛的餐點。
趙鑫本就食量不大,她正不客氣地坐下來準備大快朵頤時,又盯著小米粥旁邊那兩只碗,心想:這些應該也是叔伯們的早點,或許是胡伯伯或小叔叔安排的,她就挑了明顯是自己那份法式三明治吃完,揀選一顆小小的砂糖橘在手上把玩,其餘的食物沒敢吃,深怕幾個叔伯食量大,自己沒留下足夠的份量。
咖啡倒上,甩了甩馬尾,開吃!
剛剛熱好的法式吐司外脆裡嫩,一口咬下去鮮香四溢的還有起司片,就是蔬菜沙拉被悶得太軟了,但是沒關係,她不挑食。
三明治搭配咖啡,這第一天自己過的自由日子,真是神仙都不換。
她本來就是家裡嬌養的小小姐,洗盤刷碗沒在做的,以為有阿姨等著收拾,但也想著做點表面工夫,就統統把自己用過的髒盤杯扔水槽裡泡著去了。
趙鑫吃飽後,無聊地用手指戳了戳掌心圓滾滾的小橘子。
這觸感很像大姊的臉,圓圓胖胖的,有點憨態的可愛。
偶爾回憶起這段往事她都會歎——只恨當時年紀小,橘子莫怪人來咬。
她覺得大姊和家人疏離,算是有些活該自找,可要是再想起趙頗黎溫吞卻獨立的性格,趙鑫又知道自己太幼稚,明白了「媽寶」兩個字怎麽寫。
她覺得爸媽和小叔叔把自己保護得太徹底了,讓她無從學習如何長大。 趙頗黎以前離家時,家人們一句話也沒說,好像趙家沒人希望她繼續同住。
然而,趙鑫有一回卻聽到母親偷偷打電話給大姊,語氣和對小女兒來說,截然不同;母親肯定趙頗黎的一切決定,口吻充滿了任重道遠,只是不免叮嚀得太現實,劃分著一種親疏的古怪界線。
「……好好讀書,好好賺錢,窮人的日子就是那樣雞飛狗跳,每天都爲生活奔波,像我早年跟妳死掉的爸爸那樣。别隨便找個男人就結婚,沒錢的男人閃遠點,該交朋友的時候再交朋友,不要耽誤學習和考研究所……」母親頓了頓,又說:「妳以前那個爸爸什麽都沒有,什麽都給不了妳我,我也做不到,所以妳只有比别人更努力,纔能過上比較好的生活。」
但母親卻告訴小女兒:「鑫鑫,什麼都不要擔心,以後結婚就要找妳爸爸這樣的男人,他能給妳想要的生活。」
還記得母親那哀傷的臉:「頗黎,不要找妳爸爸那樣又窮又傻的男人,和他生活的每一天都很難過……」她嗚咽一陣,彷彿壓抑著自己,要把聲音低啞得誰都聽不見:「一定要找有錢的,一定要好好努力,媽媽這輩子就這樣了,妳一定要靠自己去努力,我相信妳能做到……」
回憶過去,趙鑫收斂起悲憫,鬱悶地走到前門去。
唉,她居然就這麽虛度了半個多小時,去嫉妒可憐的大姊。
趙鑫是有點閑不住的年輕女孩,她開始仔細觀察這棟年代頗久的百年老房子。
作爲一個單身的老男人,胡琣賚算是很講究的,房子定期請人打掃,東西也不亂扔,客廳幹淨整潔,她四處看了一下,也沒有發現有什麽好收拾的;沒有亂扔的臭襪子,也沒有男生宿舍令人難忘的汗臭味,比起那些大學男生混不吝的毛躁邋遢,成熟中年男性是沉靜自持而有高尚格調的。
她走到窗戶邊把窗簾拉開,天空如洗,夏陽燦爛。
想起昨晚,趙鑫只覺得悶得慌。
可能因為有年齡代溝?
胡伯伯肅穆地坐在古老的石椅上泡老人茶,神情專注,她恭敬地道了晚安,然後見小趙翊傑將買來的晚餐擺上後院的石桌。
誰都無話可說。
胡家餐桌歷來不是能說話的地方,在沉默中,三個中年男人吃完了打包買來的便利商店便當。
而趙鑫只覺得彆扭,自己年紀小,沒有「大人」問話,按大家閨秀的規矩也不得隨意開口。
所以,她只能默默聽著大人們說話。
餐後,小叔叔叨叨絮絮地跟胡琣賚說著工作上的瑣事,忽然扭頭問道:「椽哥,你真離了?」
「欸。」
「幹嘛非得離婚?」趙翊傑問:「焦筱婕就那臭脾氣,都在一起廿年了,還要鬧分手?」
「總之,高官不如高知,高知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壽,高壽不如高興。能讓她高興,我為何不離婚?」
「筱婕她家世本來就好,祖上有高官,家族全是高知識份子,當初你跟她在一起,我就等著跟阿椽你吃香喝辣了。誰知道你小子有本事把人套牢,卻跟我們幾個創業,都說『苟富貴,勿相忘』,我還怕失敗了要跪求你幫我在焦家安排個高薪清閑的職位,哪曉得你就是高興跟賚哥和我從頭開始?」
禤椽沒說話,只伸手拿起茶杯飲了一口。
趙鑫偷偷瞧他,月光之下,禤椽抿唇不語,那是個苦澀又無奈的表情。
似是不讓小叔叔繼續提問,胡琣賚燙了一杯新茶,遞到趙翊傑面前堵住他的嘴:「喝。」
趙翊傑喉頭一噎,沒再得空講話,只能用眼神詢問。
禤椽微微一笑,說:「夫妻可能就像這茶,換一杯更回甘吧?」
言下之意是:就快樂做自己。
單身可以過得很好。
人生只有自己,只有善待自己、提醒自己,纔是活得更快樂的方式。
趙鑫覺得大人們的話題挺有深意,她對禤椽的婚姻是有點好奇,畢竟他的美艷前妻令人印象深刻。
而他本人也是。
雖說已然中年,禤椽那一雙眉眼,目光流轉間有些許落拓的倜儻,又或是散漫的、帶著點笑意的自我嘲諷,他嚴肅的時候,深刻的眉眼又格外冷凝堅毅,好像能看透所有的人事物一般。
趙鑫想起昨晚,不覺逛到噴水池邊,零星的蟬鳴聲在水面上掀起點點漣漪。
近午的天氣燠熱起來,清涼的風中夾雜著點點暑氣。
她的眼睫困倦地耷拉著,覺得眼皮發沉。
綠蘿的心形葉片有巴掌大,熱燙的陽光從葉片篩光似的縫隙傾注進水中,池水清澈,光斑仿佛無所依從地四處浮動。
她以為是噴水池的聲響,滴滴答答,像下雨一樣,沒想到是有人在洗車。
忽然,一抹黑影慢慢從水後冒出來,下一秒晃動的水波與光斑齊齊被打破,水花飛濺,她下意識往後退了小半步。
禤椽站在前方,洗他低調的銀灰色賓士車。
瘦削高大的身形籠罩著車前檔,一手抓著一塊冒著泡沫的海綿,另一隻手握著拉長的水管,由於天熱加上泡沫沾在身上,他乾脆順便歡快地用水沖洗自己身上;微風吹過他潮溼的襯衫,男人從享受亂噴的水中直起身,上衣濕得半透,貼附皮膚的褶皺勾勒出寬肩窄腰,還有結實緊繃的肌肉線條。
他像小狗一樣甩了甩頭,扔開海棉,拉扯濕黏淋淋的襯衫,又拿水管往自己頭上噴著水,恍若無人地沐浴在陽光和水柱之下,襯衣領口與下擺半露,胸膛與人魚線若隐若現。
發現有人在旁邊,禤椽抬手将濕漉漉的髮絲往後捋,轉眸瞥向她。
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潛藏著未褪的侵略感與野性,極端的冷靜與陌生的荷爾蒙,像浪潮一樣向她湧來。
男人盯著趙鑫眯了眯眼,池水的波光倒映在他眼底,織成另一片粼粼水波,將她的理智細密地吞噬。
不知是不是太陽曬得太厲害,讓趙鑫有些目眩神迷,身體中暑了似地發軟。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