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結識了一個民國六十四年次的大哥，足足大了我一輪歲數，咱們初見即投機，一聊就是一整夜，由此頭一次聽得屬於他們那個世代的價值錯亂。他出身台北的外省中產家庭，父母在報業服務，當小時候還是蔣總統的年代，總以一口標準的國語為傲。十四歲那年，李登輝剛就任總統不久，政府為慶祝建國八十年舉行閱兵，代號是「華統演習」，特別編寫的主題曲還唱著「我們的心是中國的心......」，一派逐鹿中原的氣象。然而，才過幾年，陳水扁就任台北市長，接著當選總統，就在他的大學時代，一切曾經是對的事情，轉眼間全成反的了。

    「我開始恨自己國語為什麼這麼標準！我恨自己說話不夠本土，恨自己總愛吃四川菜及北方麵食，我恨我身上的一切！」這位大哥在我面前如是說，咱倆兒就在凌晨三點多的一家速食店裡。我突然驚覺，這群求學年代跨越蔣經國、李登輝、陳水扁的「六年級生」，價值觀竟受到如此的作弄、顛覆，留下這樣深的創傷。對我們這種解嚴後的一代，僅僅在國小還有點「老國民黨」思想的遺緒，後來就全然是「認識台灣」的本土化教育了。因此，我們反而沒經歷過那樣的錯置。

　　「高中的時候，老師們就開始要我們拋掉『國民黨』給我們洗腦的毒素了。」他接著講。他和我一樣是建國中學畢業，在這所台北市的「第一志願」高中裡，學風開放自由，一些反威權、左派、台灣主體意識的思想，也最先在這裡萌芽。

　　二○○四年，總統大選打得最火熱的時候，陳水扁高舉「正名制憲」的旗號，發動二二八「手牽手」，台灣社會的對立達到巔峰。這位外省大哥，開始從掩飾自己的大中華思想，進一步到喬裝台獨。他在公開場合高喊「台灣萬歲」、「阿扁當選」，用最極端的方法展現「愛台灣」。結果是，周圍立場偏藍的好友視他為異類，而他仍活在恐懼中。

　　「為什麼不能聯合泛藍的同志來對付台獨？」一向主張對付無理性的台獨份子採取強硬態度的我，好奇地問。

　　「炳忠，對不起，我沒有你膽子大。我寧願選擇自保，大部分人也是這樣。而且，我是外省人......」

　　這位大哥的故事使我深思良久。固然，他所遭遇的困境很大程度是源於他的精神抗壓力不足，但這種「壓力」是怎麼來的？掌權者鼓動出的群體氛圍，對少數族群產生的壓迫，正是一種群體暴力、公眾霸凌。校園裡的霸凌還能由公權力制裁，由國家機器發動的霸凌，又能找誰訴呢？

　　當初投給馬英九的七百多萬票，很多就是期待馬能「撥亂反正」的。我說，宋楚瑜最近講「寧靜革命」，那位大哥正是寧靜革命的受害者。歷史總是繞不出某個輪迴，當年毛澤東搞十年文革，一切都要「反」，造成乾坤顛倒、上土下日；而台灣「寧靜革命」使得對的全變錯的，不也是如出一轍？有人說，大陸文革是對人性的摧毀，和台灣的「去中國化」不在一個「檔次」；我說，那只是因為台灣是偏安小朝廷，鬥爭規模相對不大，且過去兩蔣將中華文化的根紮得夠深，民主憲政還有一群正義之士維繫，所以傷害才能減到最低。

　　寧靜革命，其實就是台灣版的文革。宋楚瑜說寧靜革命是終結萬年國會及修憲工程，這只是在制度層面；寧靜革命還有思想的層面，那就是要拔掉中國的根。寧靜者，即是洗人民的腦於無形；革命者，則將整套價值體系推翻。

　　有骨氣的人始終是少數。群眾也許出於無知、任人擺佈，又或者是經過思考，選擇靠向強勢的一方以保全。但讀書人要能獨立思考，如果連知識分子都被政治利用，又或者明知不應該而為之，那就真沒骨氣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如果連讀書人都隨風倒，那真只有滅亡之途。

　　十幾年下來，在台灣，統一變成毒水猛獸，甚至連「中國」都是政治禁忌。愈來愈多心存大中華情懷的人隱藏立場，而有意競逐大位者尤為如此。欲取大位，必先自宮──心中的那塊「中國」，早被連根閹割了。

　　這就是今天多數泛藍人士的現狀──老提兩岸「維持現狀」，高呼「台灣加油」。他們把中國意識鎖進深櫃之中，偶爾在幾個同志間才能坦然「出櫃」。外省人尤其如此，他們似乎被烙上了「該隱的封印」，有揮之不去的原罪感。

　　然而，現在台灣卻有另一群人，也開始隱藏他們的立場──曾經喊得震天價響的台獨派，似乎聲音也日漸微弱了。

　　自從蔡英文代表民進黨參選總統後，這種現象更加明顯。一方面，台獨派顯然將「棄馬保台」的願望寄託在蔡身上，不得不集結在她的陣營；另一方面，蔡英文卻不斷地用各種語言在掩飾她的台獨立場。當蘇貞昌提「台灣共識」時，她批評這是繞不出民進黨傳統的框架，以「和而不同，和而求同」這種含渾的語言來淡化她的台獨色彩。她還公開上電視說，台灣已經是獨立的國家，所以不需要台獨，她是「維持現狀」的。

　　但是，近日她公佈兩岸關係的政治綱領，自己卻也提出了「台灣共識」，否認「九二共識」。說到底，這不就是民進黨「台灣前途決議文」的思維？蘇貞昌被批守舊，但蔡英文又創新了什麼？其實，我們只要稍加檢視「台灣前途決議文」的論述，就清楚它是要推翻中華民國、走向台灣法理獨立的。所謂「台灣已經是獨立的國家，『現在』的名字叫中華民國」，那「以後」呢？民進黨批評馬英九是「終極統一」，那民進黨自己難道不是「終極獨立」？

　　既是如此，為什麼蔡英文為首的民進黨中央，現在要極力抹去台獨呢？很簡單，台獨現實上走不通，多數民眾對台獨有恐懼。民進黨八年執政，大傷了民進黨元氣，過去可以肆無忌憚地造反，如今則也有執政紀錄的包袱。陳水扁玩盡了台獨的信用資產，李登輝說過的「台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他悉數繼承。

　　台獨給人非理性、暴力、危險的印象，可說已經發臭，本該倒入歷史的鴻溝，讓時間之河將其沖散。但近二十年的「寧靜革命」已成為牢不可破的結構，非意志堅定且具手腕者無法掙脫。最近馬蔡為了九二共識展開論戰，旁觀的「小三」謝長廷反而一語撬開了他們緊閉的「櫃門」──他在部落格上撰文稱，九二共識的潛台詞是「國家統一」，是破壞現狀，民進黨無法認同。公允地說，馬英九確實基於政治現實迴避統一的問題，但蔡英文難道就不是在走「終極獨立」的路線？

　　這幾天「維基解密」攪亂了政壇一池渾水，政治人物被迫玩起了「真心話，大冒險」的遊戲。試問，在台灣，有多少真心話不敢出櫃？您的心底，又深埋了多少秘密？

　　我們老百姓自有不出櫃的權力，但若檯面上競逐大位者也不敢出櫃，這個國家還能有什麼前途？

卜正，2011年9月8日於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