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變成我的孩子了，而且是個幼童，言行有點脫序。

帶她去逛百貨公司，經過賣甜食的攤位，她竟然伸手去戳一下剛出爐的甜點，售貨員高八度「欸」了一聲，我立刻連聲跟人家道歉，我低聲對媽說：「您不可以這樣，很不衛生。」

買麵包時，她把鈔票扔進麵包盤裡，我又說：「您不可以這樣，大家都要用這盤子裝麵包的。」她一臉倔強，絲毫沒有感到抱歉的樣子。

明明是她要求我帶她去附近超市購物的，可是出門後又問我：「妳要帶我上哪去?」

剛吃過晚餐不久，媽說：「我們甚麼時候吃晚飯呀?」

我們母女倆並肩坐在沙發上，她看電視我看書，忽然她起身去撥室內電話，我的手機響了，媽對著電話筒大聲叫我小名，我說：「媽，您打電話給我幹嘛?」

媽從早到晚都在尋尋覓覓，翻箱倒櫃找東西，找不到就唉聲嘆氣說：「有鬼啊！怎麼我要找甚麼它就跟我作對！」

有一天她找不到鑰匙，先打電話去罵兒子，再罵媳婦，氣急敗壞的說：「你們是不是故意把我的鑰匙藏起來了?想把我趕出門是吧?」後來照顧她的看護趕來了，立刻在她抽屜裡找到，她又質疑：「怎麼我找那麼久都找不到？是不是妳從家裡帶來的?」

媽長久以來認定電熱水瓶裡的水不叫開水，泡茶一定要用傳統水壺燒得沸騰再沸騰才算開水，所以每次一燒水就忘記，一個月燒乾五個壺和鍋。

去年底，媽摔了一跤，我帶她去照X光，順便做腹部超音波掃描，掃出了一個直徑22公分的腫瘤和滿腹腔腹水。媽一直消瘦，簡直是皮包骨了，可是挺著個大肚子，像是有個小玉西瓜在她腹中。

醫生說，這種情況應該二話不說就立刻住院抽腹水、做腫瘤切片檢查，可是媽抵死不從，她說休想讓她做任何侵入性的檢查和治療。醫生也順著她去，因為他們也不敢冒險。還有個醫生很坦白說了：「這年紀的老人一旦進了醫院就很難出得去，開刀後的化療電療她撐不住。」

媽說：「我不痛不癢，能吃能拉，幹嘛要去活受罪? 再說，活到90歲也夠本啦！」我們也依了她。

回高雄，我就帶她去找不同的餐廳，媽喜歡有滋味的食物，她一輩子都是重口味，清淡不了，她喜歡甚麼，我都順著她。只要媽開心歡喜，我就心安。

只是，每次我攙著她骨瘦如柴的臂膀，以我的中指和大拇指圈起來偷偷丈量她的臂膀，就是那麼細，圓周12公分。

然後我就一陣心酸，眼淚總是不聽話地湧出來。

雖然媽還在，可是我眼看著她正在一步一步地漸漸離我而去，我無法攔阻她的衰老退化，我攙扶著她的姿勢，彷彿是一種依戀的挽留手勢，我仔細感受著她的體溫，讓她依靠著我，我要把這一切都牢牢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