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卡爾.迪賽羅斯(Karl Deisseroth)的《人類情感的億萬投射》 - Notes of a Proustian - udn部落格
Notes of a Proustian
作家:le14n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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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cerpt:卡爾.迪賽羅斯(Karl Deisseroth)的《人類情感的億萬投射》
    2025/05/09 05:35: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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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cerpt:卡爾.迪賽羅斯(Karl Deisseroth)的《人類情感的億萬投射》

    書名:人類情感的億萬投射
    Projections: A Story of Human Emotions
    作者:卡爾.迪賽羅斯(Karl Deisseroth
    譯者:洪世民
    出版社:大家出版
    出版日期:2024/10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1001489
    內容簡介
    迪賽羅斯既是精神科醫師、神經生物學家,也是神經工程師。近年來始終被視為諾貝爾獎的熱門人選。透過最先進的研究和病例,他在本書探討了神祕、無影無形的情緒,是如何源自於最微小的神經元活動,而特定神經元的活化和不活化又如何與哪些精神疾病高度相關。
    ……
    在本書中,作者以七個真實病例與科學實驗論述互相交織,包括重度憂鬱症、躁狂症、邊緣性人格障礙、自閉症、厭食症、思覺失調症、失智症。每章分別深入分析一種疾病,並帶入作者與患者交流的細節。藉由這些病例,我們看到不同的神經元連結是如何觸發截然不同的情緒。……

    Excerpt
    〈序言〉(Prologue

    聲、光、熱之後,
    便是回憶、意志、理解。
    After sound, light and heat,
    memory, will and understanding.
    ——
    喬伊斯(James Joyce),《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

    在編織藝術中,經線是為結構,它堅固,一端固定於原點——建立起讓纖維在織布時縱橫交錯的架構。經線越過前緣,往自由空間投射出去,將已成形的過去連結到凌亂的現在,以及尚不具特色的未來。
    人類故事的繡畫有自己的經線,其根源深植於東非峽谷,連結了數百萬年來人類生活不停變換的肌理,跨越了以冰隙、崎嶇錯落的森林、石頭與鋼鐵、鮮豔的稀土元素為背景的象形文字。
    是心智的內在運作使這些絲線成形,在我們體內建立框架,藉此孕育每一個體的故事。我們的時時刻刻與各種經歷織成了交叉線,個人的紋理與色彩來自於此,生命的纖細緯線時而錯綜複雜,時而有美麗動人的細節,嵌入了底層的支架,也遮蔽了支架的痕跡。
    以下就是這件織物在病者體內,在人們的心智裡磨損的故事。對他們而言,那條經線已經暴露在外,被磨得皮開肉綻,透露真相。


    〈淚的倉庫〉(Storehouse of Tears

    群星間,那些線條筆直飛掠。
    夜,並非他們哭喊的搖籃,
    哭喊者,使深海的樂句波瀾起伏。
    那些線條太過幽暗太過鋒利。
    心,於此臻至單純。
    沒有月亮,映在一片銀色的葉。
    身體,並非可見之身形,而是一隻眼
    端詳著自身的黑色眼簾。
    The lines are straight and swift between the stars.
    The night is not the cradle that they cry,
    The criers, undulating the deep-oceaned phrase.
    The lines are much too dark and much too sharp.
    The mind herein attains simplicity.
    There is no moon, on single, silvered leaf.
    The body is no body to be seen
    But is an eye that studies its black lid.
    ——
    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塔拉普薩群星〉(Stars at Tallapoosa


    〈初次斷裂〉(First Break

    老雄鹿的角冒了出來,
    脖子延伸,雨耳長又尖,
    臂變成腿,手變成腳,皮膚
    變成斑點獸皮,獵人好不害怕。
    他急忙逃開,奔跑,訝異
    自己的速度,最後在靜止的池子
    看到自己的倒影。「哎呀!」
    他試著這麼說,但說不出話。他呻吟著,
    那是他僅有的言語,雨行淚滑落
    不是他自己的臉頰。
    只有一樣東西
    留給他:他原本的心。他該怎麼辦?
    該何去何從——回皇宮
    或在森林裡找地方躲?
    恐懼反對其一,羞愧反對其二。
    Horns of the long-lived stag began to sprout,
    The neck stretched out, the ears were long and pointed,
    The arms were legs, the hands were feet, the skin
    A dappled hide, and the hunter’s heart was fearful.
    Away in flight he goes, and, going, marvels
    At his own speed, and finally sees, reflected,
    His features in a quiet pool. “Alas!”
    He tries to say, but has no words. He groans,
    The only speech he has, and the tears run down
    Cheeks that are not his own. There is one thing only
    Left him, his former mind. What should he do?
    Where should he go—back to the royal palace
    Or find some place of refuge in the forest?
    Fear argues against one, and shame the other.

    猶豫的當兒,他看到他的獵犬:
    And while he hesitates; he sees his hounds,

    ……
    阿卡迪亞獵犬,克里特島獵犬,斯巴達獵犬。
    Arcadian hounds, and Cretan-bred, and Spartan.

    這整群獵犬,渴望鮮血,
    在無路可走的懸崖、峭壁、岩架上
    吠叫:阿克泰翁,在同一片土地上
    曾是追捕者,現在被追捕了,
    逃離他的老同伴。他大叫
    「我是阿克泰翁:認認你們的主人啊!」
    The whole pack, with the lust of blood upon them,
    Come baying over cliffs and crags and ledges
    Where no trail runs: Actaeon, once pursuer
    Over this very ground, is now pursued,
    Fleeing his old companions. He would cry
    “I am Actaeon: recognize your master!”

    但話語失靈,沒有人聽得見。
    But the words fail, and nobody could hear him.
    ——
    奧維德(OVID),〈阿克泰翁的故事〉(The Story of Actaeon
    《變形記》(Metamorphoses)第三篇

    ……

    在那個九月來臨前,亞歷山大的人生基本規則已經改寫,所以不無可能的是,他休耕數十年的腦袋已準備好迎接外面世界的巨變。二〇〇一年,夏末漸短的白晝為舊金山半島帶來涼颼颼的午後和緋紅的樹葉,亞歷山大在攝氏二十度的氣溫下離開他效力數十年的保險公司。他原來擔任副主任,相當稱職,但他已不夠靈活,無法因應矽谷不斷變動的組織結構了。現在他的地盤只有家,位於帕西菲卡沿岸一座多霧谷地的紅杉林間,一棟他和妻子二十年前蓋的挑高屋子裡。這個家大到可以容納他三個兒子,或許還有幾個孫子。他是莊重的男人,有一點點古怪,愈來愈安靜。
    當九一一事件發生六星期後,我在急診室遇見了他們,當時的他一生沒聽過什麼警告,他的家人也沒什麼需要解釋的故事可以分享。那時,他的整個世界已經炸裂——不是因為飛機燃油爆炸,而是殘暴、兇猛、勢不可擋的躁症,跟他們畢生見過的所有事物完全不一樣。這是第一次斷裂——在那個時刻,為了因應壓力的風暴、創傷的鐮刀,或其他未知的刺激因素,人與現實的連結突然折斷,也是人第一次掙脫束縛的時刻。第一次斷裂,繫住躁症或思覺失調症患者的纜索被疾病砍斷了,而這是非常危險的——自此,他們被放飛了。
    九月,當風暴潮漲起,亞歷山大才登記退休,跟妻子一起航遊愛琴海,在古文明中旅行。現在,回家不到兩個月,他就變了一個人,被警察和家人帶進我的急診室。走完入院程序、安頓下來後,我第一眼沒看出什麼明顯的不對勁。我不認識他,只看到一個機警、靈敏的男人興致盎然地瀏覽報紙,用力蹺著腳,坐在他的推床旁邊。
    神經醫學變化多端、難以捉摸的謎團接著出現──找出這個人究竟是哪裡發生變化,原因又是什麼。沒有腦部掃描能引導診斷。我們可以用評分量表來量化症狀,但就連那些數字也是詞語轉化而成。所以我們收集到一堆詞語,那就是我們所擁有的一切。把詞組集合起來,並塑造成敘事。
    相關人士都在講話,我們所有人都在說著,以不同的組合:病人、大廳裡的警察、等候室裡的家人,我們全都在搜尋正確的框架,為過去、家族都沒有躁症歷史的這個人尋找著:為什麼是他?為什麼是現在?他是經歷了那一天、那一場對他國家心臟的攻擊,但他受到的打擊並沒有比其他人強烈啊。
    就連他感受到的,同理逝者的痛,本身也不該有這種異常結果。死亡會令具有意識的生物難受,事情向來如此。難以置信是普遍的現象,躁症則不然。但它卻衝著亞歷山大來了——在延遲一陣子之後。
    九一一事件過了一週,亞歷山大本來只是情緒有點壓抑,只是不斷複述身邊常見的震驚與痛苦的想法。他讀了受害者的故事,但接著開始聚焦於其中兩位,一對父女,他在自己的人生中沒有經歷過的組合。一幅場景浮現,且細節愈來愈多,而後他跟家人談到那對父女,想像中他們的臨終時刻,就在這時,在他的大腦裡,一場祕密的重新映射已經開始。新的突觸以至今依舊神秘的方式形成了,較老的連結遭到刪除。隨著腳本被改寫,電力模式也跟著改變。那一個星期,他的生物體默默學會新的語言,然後說了出口,終於變得豐富而生動。
    ……

    這樣的轉變在某種程度上原本還算迷人,但過了某個臨界點,他又改變方向,鑽進善、惡、死亡、救贖的思考。在九一一之前,他原本浸淫於某種毫無漏洞的路德宗教教義,心情風平浪靜,過得還算滋養——與生命其他部分的連結甚少。現在他開始跟上帝說話,起初平靜,而後狂暴,而後尖叫。在禱告與禱告之間是對別人的冗長講道,而且愈說愈煩躁,在狂喜與嚎哭之間擺盪。
    入院前,近午夜時,他帶著他的鵪鶉槍衝出家門,兒子試著在院子攔住他,他向他們丟擲樹枝樹皮。警察兩小時後在一條乾涸河床附近的灌木叢裡發現了他,正準備掃射臭草。他們抓住他,用合乎醫療法條規定的世俗咒語制伏他,所有能量仍盈滿他的眼底,宛如眼淚。
    接下來幾個小時,在醫院裡,外在的狂暴已逐漸減弱。在我跟他說話時,他只剩下有節律的馬達模式,像一頭關在籠子裡的獅子來回踱步,只不過踱步的是說話聲,一再重覆著老調:我真的不明白。他對自己的狀態和角色一清二楚、十分確信,無法明白家人為何有那樣的反應——他們為什麼似乎覺得自己的一舉一動不合邏輯,不是該效法的模範?
    這種固定性驚人而純粹。亞歷山大的第一次斷裂乾乾淨淨,是徹底分離,不是精神病或毒品那種混亂複雜的斷裂。他被移了位置。像被逐出教會。
    ……

    畫面在我腦海浮現,強烈的聯想。精神醫學具有獨一無二的抽象思考(abstraction——語言伴隨科學,文本件隨醫學,最有效的照護就建立於此。這樣的抽象思考讓我得以天天浸淫於文字和意象,超越故事轉往寓言,與歷史,與神經科學、與藝術、與我自己的經驗對話。就算這麼做徒勞無功。在這裡,第一個浮現我腦海的故事是被亞歷山大的轉變所引發的,或許也被他在希臘小島間穿梭的畫面所誘導,我想起奧維德筆下的獵人阿克泰翁,牧人之子:他偷看女神阿提米絲(Artemis)在溪裡洗澡被活逮,憤怒的阿提米絲把他變成雄鹿。他擁有新的力量、新的速度、新的外觀,得到了強壯的角和敏捷的蹄——但時機不對,脈絡全錯。他被自己的獵犬當成獵物,被黑腳、追蹤、飢餓、颶風撕成碎片。我看到的也許就是阿克泰翁,被月神改造了外形,警察和我是阿卡迪亞獵犬,克里特島獵犬,斯巴達獵犬——整群獵犬,渴望鮮血,在無路可走的懸崖、峭壁、岩架上吠叫。
    ……

    切莫將躁狂視為無足輕重的瑣事或將其浪漫化。雖然躁狂的狀況看似有趣(病患可能會非常亢奮,並且至少在短時間內,能透過他們對未來可能發生之事充滿感染力的信念,使身邊眾人受到鼓舞),但躁狂具有毀滅性。在脆弱且易受影響、有雙極性情感疾患(躁鬱症)傾向的人身上,躁狂通常完全不受威脅誘發,甚至毫無效用;相反地,它不可預測,且可能伴隨著精神病、思考過程崩潰、有自殺傾向的憂鬱症,以及死亡。
    當今躁狂的價值並不一致,但活力提升的狀態是一致的:是跨文化、跨大陸的人類共同遺緒。這些狀態並非全部符合同一個框架。躁狂的變體可能包括馬來西亞的「著魔」(amok,先是深深的憂鬱,隨後產生被害妄想和狂暴行為),或是西非和海地的「妄想陣發」(bouffée délirante,表現為突然激動的行為、興奮和偏執妄想)。這兩種情況,以及世界各地的躁狂本身,可能都只是更廣泛且複雜的多維結構中的薄薄切片,是一組可能的行為與改變狀態的集合。不同的文化會各自以自身獨特的視角來描述這些狀態的剖面。
    ……

    文明演化的速度遠遠超過生物學演化。如今,個人對世界的影響力與跨越時空的力量,讓輕躁和躁狂更危險,更具毀滅性。某些具歷史意義的人物無疑會像亞歷山大那樣背負這種重擔,試著迎接他們所處時代的挑戰,並在短暫時間內發現自己變得活力十足、樂觀進取又魅力四射,從某些角度來看,這種狀態正是人類可能達成的精采表現。但很多人因此招來災難。對亞歷山大來說,因為生錯時代和地點,他沒有安全的機會來完成他的蛻變,實現那種使命。
    一旦從醫院的變異世界離開時,就像離開鮑姆《綠野仙蹤》裡的奧茲國,每一名病患似乎都收到一件告別禮物。在外科手術房,有些病人甚至獲得一顆新的心臟。在精神科,我們常說大多數病人就像桃樂絲——他們只是回家了。這也是亞歷山大唯一的出路:強制治療、恢復正常、被釋回他的社群——這是每一個關心他的人共同的目標。
    一年後,後續追蹤時,亞歷山大的妻子形容他「比以前還要好」。他疾病的陰影就像喬伊斯《尤里西斯》中那抹在光明裡閃耀的黑暗﹔這是一種光明無法領略的黑暗。他雖然不再躁狂,卻仍無法與他會進入過的狀態,或他在那種狀態裡的行為切割。他仍舊不了解我們為什麼會那樣做。我想他對此有點耿耿於懷,不過說到底,他還是得到了一條出路,一條可以再次和妻子共同生活、安然退休而不必改變方向或承擔後果,並可以去蒼鷺繁殖地散步的出路。


    〈後記〉(Epilogue

    我偌大的藍色臥室,空氣如此靜谧,幾乎沒有一片雲。平靜,無聲。我原本可以永遠只留在那裡。是什麼負了我們。先是感覺,然後墜落。現在,如果她想下雨,就讓她下吧。和緩也好,猛烈也罷,随她的意。就讓她下吧,反正我時辰已到……
    所以,綠水長流。我的葉子都已凋零。全部。僅一葉仍舊偎依。我將帶著。
    My great blue bedroom, the air so quiet, scarce a cloud. In peace and silence. I could have stayed up there for always only. It’s something fails us. First we feel. Then we fall. And let her rain now if she likes. Gently or strongly as she likes. Anyway let her rain for my time is come….
    So. Avelaval. My leaves have drifted from me. All. But one clings still. I’ll bear it on me.
    ——
    喬伊斯(James Joyce),《芬尼根守靈夜》(Finnegans Wa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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