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cerpt: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黑太陽:抑鬱與憂鬱》
2025/04/26 05:4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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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cerpt: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的《黑太陽:抑鬱與憂鬱》
書名:黑太陽:抑鬱與憂鬱
作者: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譯者:郭蘭芳
出版社:南京大學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4/03
內容簡介
本書是從精神分析視角對抑鬱(dépression)和憂鬱(mélancolie)所做的一系列探討。作者認為,抑鬱產生的根源在於失去某個所愛的客體,卻又無法完成對該客體的哀悼。抑鬱者否認了作為普遍關聯的語言,否定了語言的意義。而對於言說的存在(êtreparlant)而言,語言的意義即生命的意義,對語言意義的否定也即對生命意義的否定。抑鬱者是徹底的無神論者,而他自身卻帶有神秘色彩。他被束縛於情感之中,痛苦對於他而言是美的所在,而美是觸不可及卻又完滿無缺的。由此,作者進一步推斷:美和崇高從憂鬱而來。上述為該書的理論闡釋部分。作者隨後以霍爾拜因的畫作《墓中基督》、奈瓦爾的詩歌、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杜拉斯的小說里的痛苦和苦難主題為例,對上述理論進行了進一步的闡發。
【Excerpt】
〈美:抑鬱者的另一個世界〉
在人世間實現的彼世
為痛苦命名,頌揚痛苦,對其進行細緻的剖析,這或許是化解哀傷的一種方法。有時沈溺於其中,超越哀傷,走向一種不那麼熾熱的哀傷,越來越冷淡……然而,藝術似乎指明瞭一些方法來避免討好,使藝術家和鑒賞家能夠對喪失的物以昇華的方式進行支配,而無須將哀傷轉變成躁狂。首先,是通過韻律這一語言之外的語言,它在符號之中穿插了符號學的節律和疊韻。還可以通過符號和象徵的多重功能,使命名變得不穩定,使符號獲得豐富的內涵,從而為主體提供想像物的無意義或其真正意義的機會。最後,還可以通過寬恕(pardon)的心理機制:說話者對某個殷勤而仁慈的典範的認同,能夠消除復仇帶來的罪咎感或自戀創傷帶來的恥辱感,這種罪咎感和恥辱感可能誘發抑鬱者身上絕望的情緒。
美好的事物會是悲傷的嗎?美是否與短暫的事物相關,也因此與哀悼相關?又或者,美的事物是否會在毀滅和戰爭之後不斷重返,從而證明在死亡之中繼續存在是可能的,永生是可能的?
弗洛伊德曾在一篇題為《轉瞬即逝的命運》(“Ephémère destinée”, 1915–1916)的短文中提及這些問題。文章的靈感來自他與兩位患憂鬱症的朋友散步時發生的爭論,其中一位是詩人。有一位很悲觀,他貶低美好事物的價值,認為它轉瞬即逝。對此,弗洛伊德回應道:“相反,這正好凸顯了它的價值!”然而,曇花一現在我們身上引發的憂傷在他看來是難以理解的。他聲稱:“……對於心理學家而言,哀悼是一個巨大的謎……但是,為什麼力比多從這些對象身上撤走會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我們不明白,目前也無法根據任何假設對其進行推斷。”
不久之後,他在《哀悼與憂鬱》(“Deuil etmélancolie”, 1917)一文中提出了關於憂鬱的解釋。根據哀悼的模式,憂鬱來自對喪失客體的內攝,這個客體對於主體而言是一個愛恨交加的對象。我們在上文談論過這一解釋。但是,在《轉瞬即逝的命運》中,弗洛伊德把哀悼、轉瞬即逝和美好事物等主題聯繫起來,認為昇華是喪失的平衡力量,力比多令人迷惑地固著於喪失之上。哀悼之謎?美好事物之謎?兩者之間有著怎樣的相似性?
誠然,在愛欲客體的哀悼完成之前,美是不可見的。但是它依然存在,而且將我們征服:“我們對文化財富的高度推崇……不會因為它們的脆弱而受影響。”有些東西是死亡的普遍性無法觸及的:美?
美好的事物是永遠不會讓力比多失望的理想客體?又或者美的客體是害怕被遺棄的客體絕對而不可破壞的修復者,它處於與這一力比多之場完全不同的層面之上,“好”“壞”客體模糊地展現在這片謎一般、吸引人卻又讓人失望的力比多場域之中。為了替代死亡,為了不因他者的死亡而死亡,我創造了——至少我這麼認為——一個假象、一種理想、一個“彼世”。我的心理製造了它們,從而使自己超脫出來:在自己之外(ex-tasis)。能夠替代所有易逝的心理價值,是件美好的事情。
於是這位精神分析師又在思考另外一個問題:美通過何種心理過程、怎樣的符號和物質變更,才得以穿越喪失和控制之間上演的關於喪失、貶值以及自殺的戲劇?
昇華通過調動原發過程和理想化,在抑鬱的空洞周圍編織了一種超級符號(hyper-signe)。它不再是更高意義,對於我而言卻具備更高意義的事物的華麗寓言,因為我能夠更好地重塑虛無,在經久不變的和諧之中,此時此地,使之永恆,為了某個第三方。崇高的意義代替了隱藏的非存在(non-être),假象代替了短暫的存在。美與之同質。就像女性的裝扮掩飾了頑固的抑鬱,美是喪失的令人讚嘆的面孔,它使之蛻變,使之存活。
美有可能是對喪失的拒絕:這樣的美注定要消亡,並隱匿在死亡之中,它無法阻止藝術家自殺,它也可能在顯露的瞬間便從記憶中消除。但不僅如此。
當我們能夠穿越憂鬱,對符號生命產生興趣,那麼美也可能將我們控制,從而證明有人能找到超越分離痛苦的康莊大道:為痛苦賦予言語的道路,甚至也包括呼喊、音樂、沈默和大笑。美好甚至可以是無法實現的夢,抑鬱者在人世間實現的彼世。在抑鬱空間之外,美好是否區別於遊戲?
只有昇華能夠抵禦死亡。相比任何傷害或悲傷之愛或恨的理由,能夠讓我們陶醉其中的美的客體似乎更值得依戀。抑鬱辨認出美的客體,允許自己在它身上存活、為它而存活,但是這種對崇高的依戀不是力比多式的。它是冷淡、分離的,它已經在自身融入了死亡的痕跡,而死亡意味著輕快、無憂無慮、漫不經心。美是假象,是想像的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