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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的時光◎楊索
2013/01/03 1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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懵懂的時光
 

當我潛入記憶深處,找出這一天,那時我依附著母親,只覺得她的身影好高大,她的手好有力量。我猶記得,那一天的黃昏,雲彩中洩下金光,祥和地籠罩我們……

圖/可樂王

我對母親最初的印象,大約是五歲時。一個寒冷的冬天,我的身上長著凍瘡,鼻涕直流,在一個三合院門口,有人要給我們一群小蘿蔔頭拍照,照相的人將鏡頭對準我們,我站在最邊角,母親站在門後面,她的面容模糊。

有一回屘舅與屘妗從崙背來台北,他們對父母稱讚我:「伊細漢時就真識代誌,當時伊也才三歲,阮來作人客,吃飽飯,一群小孩就圍上桌,只有伊講,阿母呀沒吃,恁哪ㄟ偲先吃。」這件我不記得的事,往後,母親還常常提起。

追索記憶,在懵懵懂懂的年代,我和母親也曾經有過甜蜜相處的時光。

台北市中華路的第一百貨公司開幕時,母親帶我和姊姊去逛過。那一年是1965年,我六歲。我記得,我們三人靠著電扶梯,我覺得頭部暈眩,腳好像要被吸進電梯裡。母親在百貨公司買了土耳其藍帶金蔥的雙錢牌毛線,回家後,請人為我和姊姊打了兩件開襟毛衣。第一次逛百貨公司,第一次搭手扶梯,還有第一件毛衣,這一切讓我永久難忘。

那件土耳其藍間雜金蔥的毛衣,是第一件專屬於我,而非承自姊姊的衣服,我穿了許多個冬天,一直到毛衣漸漸失去光澤,袖口的毛線散了,我才不捨地放在床頭,當成洋娃娃般,夜裡抱著它。

初上小學時,我經常感冒、發高燒。母親總是在夜裡牽著我到一處人家按鈴,一個禿頭的男子揉著睡眼來開門,我們進去後,他即刻關上門,然後,在一盞暈黃的小燈下給我量體溫,用壓舌板撐開我的嘴巴,查看我的扁桃腺,最後在我的屁股打一針,並裝一袋藥給母親,囑咐她依照時間給我服用。三餐後及睡前,母親遞給我開水和藥粒,當她轉頭時,我把藥塞到牆縫。感冒拖延許久,她又牽著我的手去密醫處看了好幾遍。

小學二年級時,母親在擺攤,那也是我身體最虛弱的一段時間,有一回還在學校昏倒,讓同學們抬著回家。那段時期,母親上午去市場賣玉米,我下課後去看她,陪她做生意,等到傍晚,又幫她一起推攤車到夜市。沒有人買玉米的時候,母親找一穗顆粒飽滿的玉米,抹上鹽水,遞給我吃。有段時間,下課後,我去市場找母親,她就讓我去市場內的一家藥局打針,到底打什麼針,我不清楚,印象最深的是,每回要脫褲子前,我都害怕到發抖。

那時期的母親,是很安靜的人,她默默承受家計,很少聽她抱怨。

另有一段小二的記憶。那次,母親只帶我一人到民權東路的恩主公廟拜拜,那棟龐大的廟宇,煙霧裊繞,那尊巨大的紅面神像,看來令人害怕。母親牽著我的手排隊,人龍很長,每一列隊伍周遭,都有身穿長袍的男女手持香炷在為人收驚,輪到我們時,母親告訴一個阿婆我的名字、生肖、出生日期、地址,以及為何事來收驚,阿婆隨即念念有詞,將幾炷香在我身上拂過,隨後說:「關聖老爺靈顯,保你平安嘸代誌。」結束後,母親給我吃一個上面有顆桂圓的甜糯米,還有麥芽裹著白芝麻的麻荖。我們牽手坐45路公車回永和,在頂溪站下車後,走了很長一段路,才回到竹林路長巷內的家。

當我潛入記憶深處,找出這一天,那時我依附著母親,只覺得她的身影好高大,她的手好有力量。我猶記得,那一天的黃昏,雲彩中洩下金光,祥和地籠罩我們。

長大以後,一次和母親閒聊,母親說我小時候多病痛。最嚴重的一次是,在剛學會走路時,家裡只有我和祖母在,祖母在屋內洗衣,我忽然搖搖晃晃自己走出門,門外來了一輛載運磚塊的牛車,駕駛沒看到我,就把我輾過,結果我倒在血泊中,大家去呼喊祖母,祖母嚇慌了,抱著我往前奔去,有人喊:「叫三輪車!坐三輪車。」才有人在大馬路幫忙攔住一輛車,「恁阿媽不知要去叨位,結果去一間永和ㄟ外科,醫生搖頭,說要送台大才有路用。」母親常說:「你的命是恁阿媽救返來的。」但是,母親沒有說,那時她人在哪裡。

母親說,我出院回家後,她每天帶我去換藥。祖母和她也輪番帶我到崁頂(古亭)收驚,即使風雨斜飄的日子,她們也照常去。說到此時,她忽然伸手撥一下我的頭髮,接著說:「你左邊額頭還有沒有留下傷疤?」我起身照鏡子,撥開瀏海,確實看到一處不甚明顯的疤痕。

和母親的相聚時刻,或甜美或憂傷,那些片刻如潛伏的水流,表面看不見,其實仍淙淙流著。

我還記得,在我八歲時,我們搬家到竹林路尾端的河堤附近,那條長巷沒有路燈,八月的夏夜平房很熱,家家戶戶都搬出小板凳坐在屋外吹風,那時候,家裡只有五個小孩。母親坐在凳上給小妹餵奶。我們仰頭望著黑夜的星空,同時數算墜落多少星星。

母親指著天上星群,告訴我們:「世界上有許多將相好官,攏是天頂星宿下凡變的。」我聽得眼睛一愣一愣,想不透星星怎麼變成活生生的人。

在那個夏季結束時,有一天晚上,巷口亮起一盞水銀燈,這似乎是巷子裡的一件大事,每一家人都出來聚在水銀燈下,有的帶來一壺涼茶,外省媽媽抱來一罐自製的餅乾。媽媽帶著我們也擠在人群裡,我們仰起臉看著泛出紫光的杓狀路燈,不解事的我牽著母親的手,感受到一種莫名的幸福。

我們家沒有電視,每當中午楊麗花歌仔戲放映時,母親就帶著我和姊姊到巷口的雜貨店看電視,我們到達時,有時歌仔戲已經開演,沒有看到已播出的段落總令我焦慮又心急。有一齣《薛平貴與王寶釧》是母親與我最愛的戲碼,每當苦守寒窯的王寶釧開口,母親的淚水就湧出來。

而每一回歌仔戲演完,我們母女回家後,我和姊姊迫不及待跳上大通鋪,用床單、毛巾裹著身體、頭髮,現學現唱,演起歌仔戲。母親就坐在床頭看我們胡鬧,她微微笑著,有時會糾正我的唱腔,說「愛多擱悲哀一點才有像王三姊。」

中視開台第一齣連續劇是《晶晶》,劇情是飾演媽媽的劉引商和女兒李慧慧母女失散,母親一直在尋找女兒。鄧麗君動人的嗓音唱出主題曲:「晶晶、晶晶,孤伶伶,像天邊的一顆寒星,為了尋找母親,人海茫茫獨自飄零……」

「母親、母親,孤伶伶,像海角的一盞孤燈,為了尋找晶晶,春夏秋冬黃昏黎明……」

一夜又一夜,這齣連續劇牽動台灣男女老少的心,劉引商要憑女兒腳踝的一顆紅痣去尋找她,屢屢失望,甚至相逢卻不識。鄧麗君又唱出:「晶晶、晶晶,多次夢裡相見,落得熱淚滿襟,到何時?在何處?才能找到我,親愛的母親。」

那時,擠在別人家看電視劇的我和母親都淚流滿面,其實,全屋子的人也都在拭淚。當時十歲的我,還沒真正去承受現實的人生,看完電視,一家人抱著矮凳回家,擠在通鋪睡覺,我覺得很幸運,母親就睡在身旁。明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

當我細細回想這些發亮的片刻,那我額頭尚無皺紋的年代,我曾是一個母親身旁的柔順稚子,對這個世界才睜開眼睛探索,對什麼都好奇。我依附著母親,那時候的她,影像模糊,卻像溶溶月色,灑照在我身上。

【2013/01/02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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