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何小芬 |
那是我擅自寄出的第一封信,罹癌的嬸嬸剛過世不久,每每拆開這些讀者來信的瞬間,便如悲傷機制之引啟,畫面是喪禮中一張張堆砌過來的傷逝的臉孔,而我所想的是,這樣的時刻裡至少彼此靠在了一起,面對那些看不見卻不斷襲來的時間之傷,所有被悄悄掩去的訊號……
不知為何自己會試圖以如此虛妄而模稜兩可的口吻,告訴對方一些本質上極度貧乏的什麼?特別是和他們的關聯如此薄弱……後來我仍會持續收到那些信,即便節目停了,它們仍在龐大郵政系統裡漂流。那是一個與讀者互動的機制,由命理老師負責回答那些對生活現況有所疑慮、不安的民眾之提問,舉凡久病纏身、入屋不順、舉債度日、流年不利……老師請公司先替他彙整問題類型和來信縣市後,提交予他,再依主題規畫於節目中逐一回覆。
一封來自桃園茄苳的信這麼寫著,「搬來新家後,丈夫不但失業,還出了車禍;我開始會失眠、恐慌……從去年吃鎮靜劑到現在,公公和兩歲女兒也常跑醫院,老師,怎麼辦?我覺得窗外陳列的水塔應該就是你說的藥煞,節目裡說要掛山海鎮,但要去哪裡買?請您告訴我,好嗎?另外,家中房間也有門對門的問題……」
記得某夜獨自整理著因公司人員縮編而須被裁撤的影視製作部辦公室,櫃架上成排成列的舊拍攝帶,停播的節目。後來我好奇地看螢幕上的老師,有條不紊地解答觀眾疑慮,並暗自揣測每一發問者於電視機前,靜候生命正被評析、裁示的情緒……又是否於這段繁複瑣碎的久候的製作時間差池裡,仍會以一種虔敬而莊重的態度來重新看待自己,甚或他們早已提前取得命運的其他詮釋,克服了、驗證了,成為一個更好的人?究竟什麼樣的處境,迫使人將原已隱藏於情緒暗層甚久的一切,盡數供出?而暗中回信的我,面對字句間穿雜了濃厚憂傷語氣的遠方之人們,又為何決定遞出那些假借名義的話?
想起於喪禮中多所交談的親人,相互探問近況,像突然尋回了的失聯已久的情感,各自橫越交通、記憶、時間等等現實隔阻而來,齊聚在一種困頓而又溫暖的狀態之中,緊緊牢抓彼此,像是最後的溫柔了,彷彿死亡的氣味也能是甜的,彷彿死亡也可以是另一種堅強的準備。
「從住家窗戶向外看,如果有圓桶水塔就代表藥罐的意思,若是看得見樓梯的桶形水塔則像醫院的點滴,此外,電線桿等柱狀建物,看起來就像藥杆的形狀,命理學上來看,這些容易犯藥煞,主吃藥不斷、健康不佳……我們可以安置開過光的山海鎮來化解,房間床頭也可以放葫蘆保健康,或放置一個碗,將碗底朝天,並貼上十元硬幣大小的紅紙,象徵藥已喝盡,也就是病已痊癒的意思……」
我依然這樣應答著,「不要臣服於自己曾相信的事」、「記得您生活的真正意義」、「學會承諾自己,別放棄」……近乎一種於通訊頻道中誤收求救訊號卻就此無法擺脫心理上的憐憫之感觸,我想,當電影鏡頭裡身為超人的克拉克肯特懸浮於大都會上空,聆聽各處傳來的求援意念,紅色披風隨空氣的消長緩緩波折,那刻裡他想著什麼?是哀憐、傷懷、抉擇,或他才是被迫擁有最大掙扎者……只有他孤獨地聽見了一切……一如工讀生將寄至製作單位的信遞交給我,年輕的他以及形成強大反比的悲愁和鬱滯。
節目終究停播了,那些因郵務作業而遲來的信、因長期信賴感而持續寫來的信,老師皆難以逐一答覆了……
親睹他人之痛楚。每每有新聞跑馬燈字幕從電視畫面一旁輕輕繞過,「莫斯科小型飛機失事墜毀五人死亡/新莊大火奪三命/伊拉克自殺攻擊至少十二死/屏三十五線落石導致道路封閉,兩百五十人受困……」此時若聽得見他們內在的聲響,那麼傳來的將是什麼?
記得過去曾寫過一封信。軍旅生涯初次新訓會客後,給S的,眼看當時她和父母的身形輪廓一起隨遊覽車速漸遠、漸離,便即刻將之前隱忍不說的寂寞和疲憊,毫無修飾且筆直地寫下。我想對她陳述的是一種亟需倚靠的飄零情緒,經過種種強加賦予的環境、觀念、制度之後,我發出了訊號,靜候回覆,指望於每日晚點名前的短暫發信時間裡,被高聲喊起,即便只有零散的字句或某些生活瑣事……當時她準備著研究所考試,繁重的報告、倦怠、濱海小鎮之連日大雨,其實我僅想證實彼此的關聯而不至於孤單、懸垂,藉以舒緩思慮上的酸楚。那時我只是一名卑微的等待救援者,彷如災難電影裡被困於山壁坍塌、崩壞而成的岩堆中的主角,耗盡了僅有的資源終於接上電源,讓求救儀器發出最後的、微渺的紅色連續訊號……
信件捎出近十日後,S說自己尚未收到;那封因時間匆忙被我潦草謄寫於隨意一紙上的信件,便就兀自消失於郵務機制中了。
訊號中斷。它被無辜地棄置於情感運輸體制外,如同後來另一封誤寄至家中的信,來自監獄,給我所不認識的前任住戶李小姐的,因某種莫名的窺私慾,那回我拆了它,一封對過往情感的致歉書,以稚氣卻逐字力求端正的筆跡,在那樣侷促、逼仄的空間裡,傳達了最深切的情感。然而、發信者僅有的訊號滅了,他絕不會想到竟送至像我這樣一位無關緊要的人手中……
或許它成為另一封擱淺的信。久前所見某郵政支局的櫥櫃內,透過玻璃窗面能看到諸多因各種理由被釘掛其間的信件──查無此人、遷移不明、街路欠詳、查無公司及拒收……彷彿註記了一個個困置於此的訊號……可能是難以在電話中啟齒而被寫下的借錢的話,也可能是不同口吻的想挽回各式情感的愛……它們突然皆進退失據,無法安然前往任一處,「我沒收到啊……」「那信咧?」我反問S,時間靜了下來,並未有任何答覆;妄論那些慣常於網路範疇裡被輕易丟失的電子郵件,一如不斷疊至我桌面的觀眾來信……
悄悄進行的非預期對話,我同時與各種傷痛對信著。
大量情緒的無端失去。進公司不久發現有觀眾會將切身疑慮傳真至公司,另一形式之訊號,單薄的頁面布滿密密麻麻的字句,摻雜了慌張、憤慨、無奈的筆跡,或急待避煞建議的居宅平面草圖,掃描、接收、感光、列印,嗶一聲便就一道情緒緩緩傳來……此前負責同一業務的同事說,「這些都是給老師的,電話、傳真、信件……隨時都會有,我依照問題和區域歸納出來,再交給他,由他在節目上一併解答……」再簡單不過了,如果僅只是機械式地、片面地承繼、轉交某個人的情感。
回信給陳小姐,是一個補休日的午後,面迎馬路的簡餐店靠窗座位,陽光靜好,幾乎能感到行人於交通間的生之抖動。胃不好,我總會在咖啡中加入許多糖和奶精,求取一種短促而表面的閒適。慣用的札記本、藍筆,預先備妥的信封、郵票……決定很久了,我僅僅擔心語氣適切與否,揣摩了幾次後,便如是寫下,像一名好事之人,不忍又略微不安地回了那麼一陣子的信……
當那回喪禮結束,親人們齊聚一寧謐的室內居處,任由光線靜靜地穿入,眾人之輪廓和語氣皆清晰異常,細密的呼吸起伏,彷彿世界仍完好如初,所謂的消失是另一種厚實的存在。最後一次至病房探視生前的嬸嬸,窄隘的空間裡卻感到生命的延展性竟能如此巨大,記憶幾經摺疊後陳設於此,我聽見她孱弱的呼吸,聽得見過去她喊我的名字的模樣……時間有著一種神祕的音樂性,自行開啟後,便不再停止。
想起曾途經尚未整建的某地下道,汙漬、遊民、舊告示、閃爍不止的日光燈管,周圍被封鎖在一股霉氣之中。我看見走道中段的命理師攤位,一坐姿侷促的女人認真聽著自己的流年、姻緣……兩人之間彷彿沒有了阻隔,那瞬間僅是傾聽與告訴,在彼此的利益關係及可能有著的訛詐欺哄之外,在城市的喧囂孤獨之外……悄悄透露著光,正善意地流動,一種對生命熱切的在意與理解,像早前祖母遺物裡所留著的那張幾近破碎而褪色的不知屬誰的命書,那似乎和相信與否無關了,我想。
所有必須被接收的訊號,它們等候著,被善待與理解。
繼之我拆開了其他信件,「我今年犯太歲,先因唾液腺結石開刀住院,還有胃潰瘍、胃炎的毛病,娘家父母於七、八月相繼去世,弟弟一個失業、一個離婚……一連串的事讓我很害怕,請你們幫我解惑,救救我吧!」「我腰椎開刀,老公破財不斷,母親工廠倒閉,身體也有狀況……求老師來看看我們家,不知是否屋運已過,不再適合家人居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