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九月，在瑞典的時候，一個傍晚，tom和我在核能場宿舍區

的園中散步，園中有一條小溪，溪上建了一座小橋，橋旁斜長了一

顆蘋果樹，長滿粉紅透著粉白像極水蜜桃的蘋果，一些熟透的蘋果

墜落橋下水池裡亂草叢中，心裡正感覺可惜欲跨水撿拾幾個，赫然

瞥見兩隻似雪蓮花靜立在草叢一偶，它們宛如嬰兒般的臉孔，沉穩

安詳注視著我，纖塵不染不卑不亢，我低頭俯視它們，紛擾塵世中

一顆井然有序又堅毅不屈的心立即惻動了我，忘記撿拾蘋果默默注

視它們良久。

曾經，美國密西西比州有一位黑人婦人，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

，一生為人洗衣，1991年的6月，她86歲時因為不堪關節炎帶來的

疼痛而退休，她終身未嫁，所有親人皆已過世，小學六年級時因家

境貧窮綴學，幫助祖母、母親用最古老的方式為人洗衣維生，厚重

的洗衣板、粗糙的洗衣皂，她洗、搓、揉、攪、漿、煮、晾乾、熨

平、折疊，從美金五十分一個Bundle【相當於一個四口之家一星期

的換洗量】，到退休前【1991】的美金十元一個Bundle。

祖母、母親去世後，她持續守著這份她唯一熟悉的維生方式，和兩

代相傳的簡陋小屋，她試過洗衣機，卻偏愛自己雙手和古老方式的

功能，我相信她眷戀的應該是一雙手搓揉出的更多誠摯的心思。

94年8月美國People雜誌刊出一張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的相片；

她的臉孔因為極瘦削而呈倒三角形，黝黑皮膚下一雙眼睛閃爍出的

純潔如霜雪一樣潔白純淨，眼睛裡散發著不是每個人性都俱有的特

殊慈愛柔和，以及呼之欲出跳躍的滿足、興奮、與幸福神情，感受

得出Ms.McCarty瑪卡蒂小姐是因為對於自我生命終究成就某種對世

事有正面貢獻的寬慰、安心、和滿足，因為她對自我價值的肯定而

產生出的自信與快樂。

一張她十四歲時與祖母、母親合照的照片，齊耳的短髮和現在一模

一樣，不同只是由黑轉白並且稀疏了。

窄小的房間內有一架最小的電視、一台冷氣機，她坐在一張彩色塑

膠製，一排有四張連接式座椅的其中一張裡，【那椅子就是三四十

年前台灣火車站月台上候車用的彩色塑膠椅子】，她座在綠色的位

置，她刻意打扮過，一件白色式樣極其老舊的洋裝，一付看來老舊

廉價的耳環，她以左手支著下顎，右手稍微彎曲手掌落放腰際，看

得出記者要求下羞澀靦腆的痕跡，怎麼樣形容那雙手臂呢？！那雙

手臂像是由暗色金屬鑄製的，生銹的鐵器吧，突兀的青筋和皺紋呈

灰褐色極剛毅的鑲嵌其間！那麼樣的一雙手臂，和用了八十多年的

洗衣板，以及洗衣板上陳舊粗糙的橫棱相似極了，她的神情；她少

女式的嬌羞笑容和眼神穿透過我心臟，她說：『我終於可以挺起胸

膛了』。

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她剛剛捐出她一生洗衣所得美金十五萬

元積蓄給她居住的當地一所大學，她要讓和她一樣清貧的黑人學子

用那筆錢進大學唸書，她為黑人學子設置了獎助學金。

當記者問她：『為什麼妳不把這筆錢用在自己身上呢？』

『我正是用在我自己身上啊！』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微笑說道。

我將印有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一張放大特寫的那頁置放我書

桌最上層【通常我的書桌非常零亂】，整整兩個半月，我的心被

Ms.McCarty瑪卡蒂小姐暫滿，每天每天我凝視她的臉她的皺紋她

羞赧的眼神她如鋼筋水泥的手臂，她甜蜜滿意的笑意。

我的心處在深度震撼中；我的心是沉重的，疼痛的，慚愧的，卑

微的，冰冷的，溫暖的，不知所措的，相映照下生出的強烈不安

。

雜誌上也同時刊出一張第一位受惠的黑人女學生擁抱著她的照片

，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激動的老臉上明顯讀得出努力克制後

仍舊壓抑不住的激動情緒，有多少年她孤單的心不曾被人如此呵

護了？

洗衣和閱讀聖經是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八十多年來從未間斷

的功課，感謝和靈修讓她堅信她的一生中上帝給了她最多的愛，

因此，她悉數無私的奉獻、回報給更多生命。

究竟，什麼才是卑微呢？是自私、驕傲、不知回饋的生命哪！！

我寧可相信上蒼給予Ms. McCarty瑪卡蒂小姐最多的是平安、健康

，堅毅、和自尊，它們成就她深遠無私充滿愛與感謝的靈魂。

它們，至今讓我沉思。

 

後記：Ms. McCarty已過世，享年91

此文曾經於11/22/1996刊登於新生報副刊

若竹6/07/09於威斯紐頓，與您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