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十八十年代~經濟起飛的鎮平庄
庄內的鎮元宮,原本只是一間很小廟,只比大河溝旁的土地公廟大一點。就座落在一處三合院人家最旁邊的隔壁。那廟最初的規模與格局,約就僅跟一般人家的神明廳一般大。但廟的屋頂有兩端翹起的飛簷,與一般人家平平的瓦頂不同。就顏程泉小時候的記憶,當時的國姓公廟,一邊緊鄰著人家三合院的牆,另一邊牆是土塊砌的牆。並且土牆還崩落了一半。廟前的土埕,乾燥的時候坑坑洞洞,下過雨後就一片積水與泥濘。土埕的對面是一排土塊屋,土牆處處撥落很老舊,好像沒人居住。而國姓公廟內,擺設也很簡陋,比一般人家的神明廳還簡單。就是廟內的後方,是一個水泥砌的神壇。神檀上擺著三尊坐姿的神像。中間那尊神像最大,約半公尺高,就是國姓公。而三尊神像的脖子上都繫滿了以紅線綁成捲狀的紅包,及薄得像金箔般的金牌。而神壇的前面,則擺了張四方形的供桌。但那供桌顯得相當老舊,或是那張桌子本來就沒上漆,或是年代久遠漆都已掉落。總之那張供桌顯得相當的蒼白,整張供桌還滿是木頭龜裂的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已經用了幾百年的一張桌子。還有廟內的兩旁,靠著牆邊,還擺了兩張的長條凳。而長條凳也是很老舊的,就像那張供桌一樣,都像是用了幾百年的東西。至於神壇後方的牆上,也就是神像的後方的那面牆。牆上隱約可看出,似曾有彩繪過一條龍的痕跡。只不過那牆上彩繪的龍,都早已快褪色成白色。兼之那面牆也是處處斑駁牆土掉落。所以牆上曾彩繪過什麼東西,其實也看不清楚。可以確定的,鎮平庄的這間國姓公廟,顯然歷史已經相當久遠。甚至年代久遠的,連住庄內了人,也都說不出祂的歷史。
庄裡的人,慣於把鎮平庄分成前庄與後庄。而這前庄與後庄,約就是以國姓公廟為界限。國姓公廟前方的,叫前庄。前庄所住的人,幾乎都姓王,也是鎮平庄最早的居民。國姓公廟後方的,稱做后庄。後庄的居民多是比較慢,陸續搬進鎮平庄的。譬若顏程泉家,是阿祖的時候才搬來鎮平庄的。所以顏程泉家的三合院,是建在後庄的最邊緣。三合院之後,隔著條雜草叢生的小路,就是再無住家的農田。鎮平庄內也有兩間廟。除了前庄後庄之交的國姓公廟外。另一間廟就是在大河溝旁的土地公廟。要去土地公廟,那就得從國姓公廟,往前庄的方向走。從廟前的土埕,順著小路右轉,立刻會看到路的左邊有一個糞水黃澄澄的很大糞池。糞池的頂上以竹竿與稻草,蓋成個棚子。想當然爾,這大糞池是鄰近的人家,倒家裡尿桶屎尿的地方。當然其用處也是要用來當水肥,好給田地施肥所用。而經過了大糞池之後,順著小路左拐過彎,則可見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榕樹。應說小路的兩旁,樹都很古老而繁茂,幾乎遮天蔽日,讓人感覺陰森森。而且這一帶路邊的房子,都是很老舊的土塊屋,幾乎也都沒人居住。而這條陰森森的小路,正也是庄內的小孩,每天走路上學必經的一條路。因為這條小路可通到大河溝邊,而大河溝邊則有一條柏油路,可通到比較大的中央路。中央路右轉中央橋後,只要沿著中央路一直走,即可直接通到武鹿里的大秀國小。但要去大河溝旁的土地公廟,並不需走到大河溝旁的那條柏油路。而是在一處兩旁種滿燈仔花樹叢的小路,就要右轉過去。經過燈仔花樹叢後,是一條農田間的小路。沿著田間小路走到盡頭,就是大河溝。但看不見大河溝。因為大河溝的河岸旁,長滿了粿葉樹與林投樹,密密麻麻的樹林遮擋住了視線。而那間土地公廟,就座落在農田旁有若山丘般的高地。
那土地公廟的年代,應也相當久遠。因牆壁與屋頂,都是以水泥建成。所見見那土地公廟,就是整間都是灰色的。廟約僅二公尺高,大概僅比一間茅廁大。廟門大概也僅一公尺半高。所以大人要進廟裡面,得低頭彎腰,才進得去。而廟裡的空間也很狹窄,也僅容一人可以在裡面拜拜。廟內的擺設,則與國姓公廟差不多。就是靠後面的牆是一水泥建的神壇。神壇上擺著一尊土地公。神壇建得像階梯一樣,下層則做為擺放祭品的供桌。土地公廟的後方,則是一個土丘。土丘上亂七八糟的樹,長得密密麻麻,與大河溝旁的樹林連成一片,陰森森的無路可行。顏程泉記得,小時候跟媽媽到廟裡拜拜,一定都是國姓公廟與土地公廟,一起拜。所以每次都得準備兩個大吊籃的祭品與金紙。總是先到國姓公廟,擺好一碗一碗的供品,點香拜拜,再斟一巡酒後。然後就得扛著另一個大吊籃的祭品,往前庄的路上,換走到土地公廟去拜拜。同樣是擺供品,點香拜拜,再斟酒敬神。而拜神的規矩,總是過一段時間,就得斟一次酒。酒過三巡,才可擲筊請示神明,是否可以燒金紙。就為了這斟酒三巡,所以小孩子就得在土地公廟與國姓公廟之間,跑來跑去。冬天也還好,頂多是腿酸。但若是夏天,那總是會讓人汗流浹背。更何況還要用扁擔,挑著那一大吊籃的供品。
「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政府推動十大建設後,台灣經濟起飛的速度,越來越快。甚至原本貧困落後、地處偏僻的鎮平庄,竟也開始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主要應是貫通台灣南北的中山高速公路的完工通車。雖然政府剛蓋高速高路的時候,大家都說那是在蓋給有錢人用的路。因為在台灣,除了有錢人外,誰還買得起私家轎車來開上高速公路。就說鎮平庄的農民,直到八十年代,也還沒一戶人家買得起一輛轎車。但中山高速公路的通車,確實卻縮短了台中到台北的時間。以往鎮平庄的農民,種的各種疏菜,通常都是鎮上收菜的中盤商,會來收購。農民都稱其為"菜公司"。然後清水鎮上的二三家"菜公司",再用貨車將疏菜運到城市去賣給城市的菜販仔。即城市裡賣菜的中盤商。畢竟以前台中到台北,開車走省道,至少得花上一天的時間。也只有"菜公司",才有辦法把將鄉下的菜,運到台北去賣。但農民將菜賣給"菜公司"。"菜公司"又將菜賣給城市的菜販。菜販又將菜賣給市場的零售菜攤。但如此中盤商層層轉賣,對農民而言,卻也是層層剝削。縱然一把菜最後賣到了家庭主婦手中,可能賣得很貴。可是農民得到的收入,其實卻是很微薄。因為大部份賣菜錢,都被一個又一個的中盤商給賺走了。直到中山高速高路通車後。台中到台北,聽說只要二三個小時就能到。於是政府也利用這樣的變化,利用各地的農會,開始推動產銷合作。即讓農民可以把生產的疏菜,從農村直接賣到城市去,跳過"菜公司"這種中盤商的把持...」
「三合院後方的雜草叢農路,被鋪上了泊油並拓寬。就是鎮平路。二輛被稱為"菜車"的大貨車,每入夜後,約六七點,總會固定的從鎮平路進入庄內。庄內的農民就把自家收成的菜,用紙箱裝箱,搬上大貨車。因為這兩輛大貨車,會把鎮平庄生產的菜,直接走高速公路運到台北去。就算半夜出發,隔日凌晨之前,也能把菜運到台北去給菜販賣。由此庄內的農民,不需再把菜賣給清水鎮上的菜公司。而是可以直接把菜就賣給台北的菜販。為了與台北的菜販連繫,庄內的農民,也開始家家戶戶都裝起電話。而且台北這樣的大城市,對果菜的需求量龐大。原本庄內的農民,多是種植稻米。僅有在稻田收割後的秋天到春天之間,才會種植蔥、蒜、高麗菜等等各種的雜菜。但為了供應給台北城大量的果菜需求。於是整個鎮平庄的農耕,也跟著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五叔公在農會的幫忙之下,率先引進了一種叫白韭菜的作物,進入鎮平庄。所謂的白韭菜,就是在一畦的韭菜田上,約每隔一公尺,插上四根半公尺長剖半的竹片。每根竹片頂端削成U形,可架上長竹竿。每一畦的韭菜田上,從頭到尾都架上四根竹竿,綁牢後。再於竹竿上覆蓋上用稻草織成的草袋,以隔絕陽光。每一畦的韭菜田都覆蓋上草袋後,底下的綠韭菜,因照不到陽光。隔了約一個月,其長的韭菜葉,就會都變成淡黃色。於是這樣的韭菜,就被稱為是白韭菜。因白韭菜吃起來,比原本的綠韭菜還要細嫩好吃。而且它的價錢是綠韭菜的好幾倍,更比一般的雜菜還要貴。而且只要種得夠多,白韭菜一年四季,天天都可收割。其經濟價值遠超過一年兩作的稻米,百倍以上。也拜台北的市場,需求量夠大。所以鎮平庄的農民,家家戶戶都開始種起了白韭菜。也天天都將生產的白韭菜,入夜前裝箱,以讓二輛運菜的大貨車,將其運到台北去給菜販賣...」
「台北」對鎮平庄的農民而言,再也不是有如遠在天邊。拜高速公路通車之賜,鎮平庄的農民,透過農業產銷合作,已可以將自家種的白韭菜,直接賣給台北俗稱「菜主」的菜販。或是運到俗稱「喊市」的農產拍賣市場,去喊價拍賣。台北偌大的市場需求,更讓鎮平庄,變成了單只種植白韭菜的農業專區。整個村庄的農民,家家戶戶都種起了白韭菜。使得整個農村的景觀亦隨之改變。原本一畦畦舉目望不盡,綠油油的水稻田。轉眼水稻田已不見,盡成了一排排蓋著"草袋"的白韭菜田。而且種白韭菜與收成都很費工。不但在田裡就得逐一,將割下來的白韭采秤重,再將每半斤綁成一把。繼之,還得將這一把一把的白韭菜,載到小河邊去,將附在白韭菜頭的泥土與葉片的髒污,清洗乾淨。為了洗這些白韭菜,於是整個鎮平庄,臨近農田的小河邊,都用竹竿與稻草,搭起了一個個草棚。草棚下的河岸則架起木板。通常一家子的分工,就是男人都在田裡,做比較粗重的工作。而女人與小孩,就到河邊的草棚下洗白韭菜。有的人家,田地多,白韭菜也種得比較多的。自己洗不完白韭菜,就請別人家的婦女與小孩來洗菜。通常洗一把就是一塊錢。一天一人洗個二三百把,多的可洗到四五百把。一個月可賺個上萬塊錢,跟去工廠做工差不了多少。因此整個鎮平庄的女人與小孩,可說天天都在忙著洗白韭菜。甚可說,自從開始種白韭菜以後,整個鎮平庄家家戶戶,日日忙碌的,幾就有如變成了一個生產白韭菜的大工廠般。整個村庄打拼賺錢,連得老弱婦孺也忙得雞飛狗跳,幾找不到一個清閒之人。
二層樓的"樓仔厝",有如雨後春筍般,在鋪了柏油的鎮平路旁的農地裡,一幢幢的蓋了起來。而這些鎮平旁櫛比鱗次的樓仔厝,幾乎每一幢都長得一樣,屋內的格局也都一樣。其講求的,無非就是現代化的象徵與居住的實用而已。因農業產銷合作與引進了高經濟價值的白韭菜,使得鎮平庄原本貧窮的的農民,亦在短短幾年之內就富裕了起來。既然有了錢,大家也就買得起這種鋼筋水泥所建的,象徵現代化的"樓仔厝"。於是鎮平庄的農民,經濟獲得改善後,紛紛拋棄了自古以來,不知居住了幾百年,蓋著灰瓦的三合院。轉而買了鎮平路旁的"樓仔厝",搬到家家戶戶都有抽水馬桶的新家居住。包括原本居住前庄的王姓族人,亦都紛紛拋棄三合院,搬到後庄的樓仔厝。「只要肯打拼做,免驚沒錢可賺!」這話,成了鎮平庄農民,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畢竟七十八十年代,台灣的經濟起飛的盛況,恐是「唐山過台灣」幾百年來,前所未見。不止整個台灣從北到南,一個個加工出口區的工廠密佈,讓台灣的工商業躍進式的繁榮。進而更讓台灣得了個「世界工廠」的稱號。
「亞洲四小龍」「台灣經濟奇蹟」「台灣錢淹腳目」...。當顏程泉從「大秀國小」畢業。轉而天天得騎著腳踏車,到鰲峰路旁的「清水國中」就讀後。這時的台灣,最常聽到就是關於台灣在蔣經國總統的領導,與大力推動「十大建設」下,已經變得多麼繁榮與多麼富裕。學校的課堂上,歷史老師更常說─「你們是中國五千年歷史上,最幸福的一代。翻開中國歷史,看看能有幾年不戰爭。但你們一出生到現在,都沒經歷過戰爭。 而且中國那個朝代,可以過得像你們這麼富裕。如果這個不是太平盛世,那什麼是太平盛世...」歷史老師說的也沒錯。且別說台灣的加工出口區,生產的各種加工品行銷全世界。進而讓小小台灣的高雄港,擠進世界前四大港。就算是偏僻的農村,有若鎮平庄,亦是「台灣錢淹腳目」不徨多讓。顏程泉的腦海中,猶記得,那個年代似乎總是金黃色的陽光燦爛。農村一片欣欣向榮,且充滿了希望。燦爛的陽光下,鎮平庄舉目望不盡的韭菜田,但見農民忙碌於農事,個個被日頭曬得黝黑的臉龐,卻是笑容直比陽光燦爛。因為只要肯勤勞工作,則每戶貧窮的農家,都能致富。而這對農民而言,是不知經歷多少世代,貧窮了幾百年來,從未有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