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自己看不清報紙的那天,是在早餐桌上。
天氣濕冷,玻璃窗上有一層淡淡的霧。太太還在廚房忙,油鍋裡的聲音像一種生活的心跳,規律、普通,沒有任何異樣。他拿起報紙,試著看標題,「股市重挫」、「台北氣溫驟降」,字體忽然像泡在水裡,邊緣糊開,光線穿過紙面,模糊成一片灰白。他揉了揉眼睛,以為是沒睡好。
那天他五十歲。糖尿病確診七年。醫生說過很多次:「控制好血糖,才能保住你的眼睛。」他也答應過很多次,但血糖機的數字像在嘲笑人,每天都在變,時高時低,像他那顆時而認命、時而反抗的心。
太太端上煎蛋的時候,他還在眯著眼看那行字。
「怎麼啦?報紙字太小?」
「可能老花了吧。」他笑,試著用開玩笑的語氣掩飾那種奇怪的不安。他其實知道不是老花。那種模糊不是焦距問題,而是像眼球裡有一層薄霧,怎麼眨也不會清。
那天早上,他忘了打胰島素。
眼科診所的燈很亮,亮得刺眼。醫生拿著眼底鏡,讓他盯著前方的紅點。他看到紅點在晃,眼裡閃著金色的光,像一種警告。
「你有小出血點,微血管瘤也多了。」醫生語氣平淡,像在念天氣預報,「這是糖尿病視網膜病變的早期現象。」
他聽見「病變」這兩個字時,心底有個地方輕輕一沉。不是驚恐,而是某種熟悉的疲勞,他已經聽過太多「併發症」這個詞。腎臟、神經、血管、牙齒、腳趾,他身上的每一個角落都像潛伏著倒數。
「要不要雷射治療?」他問。
醫生說:「還不需要,但要密切追蹤。」
那句「密切追蹤」聽起來像緩刑。
他走出診所時,外面的天氣比剛才更亮了。太陽在雲縫裡透出一絲光,但他覺得眼前的世界有點朦。招牌的字邊緣浮著一層白光,像水氣。
他一瞬間有點害怕,那是不是他未來的世界?一個永遠半透明的世界。
太太嘮叨著要他少吃甜的。他點頭,卻在晚上偷咬了一口蛋糕。那是一種矛盾的報復。報復這個病,報復命運,也報復自己。
他覺得甜味在舌頭上擴散的時候,有一種悲傷的快樂。
「你又吃了吧?」太太聞出味道。
「就一小口。」
「一小口也會高。」
「那就讓它高啊。」他語氣突然重了。太太愣了一下,沒再說話,只是靜靜收拾桌上的碗。
他坐在那裡,看著她背影。她的肩膀有點駝,髮尾被廚房的燈照得泛黃。他忽然覺得她也被這病拖老了。
糖尿病不是一個人的病,它像一張慢慢收緊的網,連帶著整個家一起呼吸困難。
兩週後,他的視力開始變化得更明顯。
有時早上起來,一切都清楚;但傍晚就開始模糊。醫生說那是血糖波動造成水晶體厚度改變,會暫時影響焦距。
他聽著這些解釋,心裡卻只想問一句:「那我會不會失明?」
但他沒問出口。因為怕聽到「可能」。
夜裡,他常獨自坐在客廳,不開燈。窗外的路燈從薄窗簾滲進來,照在他手上,像水波。他盯著自己手背的血管,看那條藍色的線蜿蜒、微微鼓起,他每天都要從那條線附近扎針。
他記不得自己打過多少針了。針孔的疤在皮膚上像一種地圖,記錄著他和時間搏鬥的痕跡。
有一晚,他打針時手抖了一下,血糖筆滑落在地上。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世界轉了一下,頭暈。他蹲下去撿的時候,發現眼前整個暗了一塊。不是關燈的那種暗,而是從視野裡生出來的陰影。
醫生說,那是出血。「玻璃體出血。暫時的,但要觀察。」
他聽見「出血」兩個字,心裡空了一瞬。他試著問:「還能恢復嗎?」
「有時會自己吸收,有時不會。」醫生沒給明確答案。
他躺在診間的椅子上,眼睛裡滴著散瞳劑,光線被放大,世界整個發白。他看到天花板上那盞燈,變成一團暈開的光。那一刻他想到年輕時在山裡露營,看著晨霧散開,陽光穿過霧的樣子。那時他還沒有病,沒有藥,也沒有這些恐懼。
他忽然想哭。不是為了眼睛,而是為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早晨。
晚上太太陪他去散步。他戴著墨鏡,因為醫生說擴瞳後怕光。太太挽著他,步子放得很慢。
「你還記得我們以前走這條路嗎?」她問。
「記得。你那時穿紅外套。」
「對,那件後來被我丟了。」
「可惜。」
「是啊,可惜。」
兩人都沒再說話。路燈一盞一盞亮起來,像一條光的河,而他的眼睛裡,那些光開始拉出光暈,像是在擴散。他忽然停下腳步。
太太回頭:「怎麼了?」
他低聲說:「我有點看不清你的臉。」
太太的表情僵住。那瞬間風有點冷,樹葉摩擦聲像一種壓抑的悲鳴。她沒說話,只輕輕握緊他的手。那力道很輕,卻讓他有種快要窒息的痛。
他開始害怕早晨。不是怕醒來,而是怕睜眼。因為每次睜眼,世界的清晰度都不同。有時他能看到窗外樹上的鳥群,有時只能看到模糊的黑點在移動。那種變化讓他覺得自己不再掌控任何東西,不只是眼睛,連命運都像被交給了一種冷漠的力量。
上班的那天早晨,他坐在車裡,等紅燈。玻璃外的太陽太亮,他感覺眼睛被刺痛。他揉眼時,紅燈變綠,他卻沒發現。後面的車喇叭長長地響了一聲,像一種責備。他猛踩油門,心臟怦怦跳。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還能安全開車。但工作需要,他必須出門。公司裁員的風聲早就傳開,他不能給主管理由,「眼睛不好」聽起來太脆弱。他五十歲,不再有退路。
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裡看文件。白紙上的黑字像溶化的墨。他拿起放大鏡,卻還是看不清。手指微微顫抖,眼前的字變得像漂浮在霧裡。
同事問他:「威中哥,你是不是沒睡好?」
他笑著說:「老了,眼花。」
同事沒多問,轉身走了。
他低頭時,眼淚突然掉在紙上。不是因為痛,而是因為那種無力感太重。連看清楚一行字,都成了一種奢侈。
下班前,主管交代他一份報告。他答應了,但晚上回家對著螢幕打開Word檔時,螢幕的亮度像刀。每一行文字都在閃。他強忍著眼痛,打了幾句,最後只能靠螢幕放大鏡慢慢移動。
打完時,眼睛乾得像砂紙。
他關掉電腦,世界陷入黑暗。那黑暗比以往更深,像是活的。
幾天後,他的右眼突然出現一片黑影。起初只是小點,後來變成漂浮的線,最後像一塊雲遮在眼前。他去醫院,醫生看完檢查,語氣比上次更沉重:「有新生血管,已經進入增殖期。」那是他最害怕聽到的。
醫生說:「要考慮雷射,或玻璃體注射。再不處理,可能會出血、剝離。」
「會好嗎?」他問。
「我們只能盡力。」
這句話比「沒救了」更殘酷。
他坐在走廊上,手裡拿著藥袋。牆上貼滿健康宣導海報:「早期發現、定期檢查」。他盯著那幾個字,覺得諷刺,他也曾早期發現,也曾努力控制。只是現實裡,努力不一定能換來平靜。病像在慢慢收割他身體的功能,一塊一塊剝奪。
太太來接他。她問:「醫生怎麼說?」
他低聲說:「要打針,打進眼睛裡。」
她倒吸一口氣:「打進去?」
「嗯。」
「會痛嗎?」
「不知道。」他笑了一下,那笑裡沒有勇氣,只有順從。
注射那天,手術室的冷氣很強,空氣像冰。護士讓他仰躺,滴麻藥。當針頭接近眼睛那一刻,他幾乎想逃,但又沒力氣。他覺得針刺進玻璃體的瞬間,世界顫了一下,像靜止。
那一刻他以為自己看見光。不是幻覺,是一種白色的閃爍,在瞳孔深處炸開。然後,什麼都沒有。
出來的時候,他戴著黑眼罩。太太在外面等。她幫他拉外套拉鍊,手有點抖。
他聽見她小聲說:「以後不要再偷吃甜的了,好嗎?」
他沒回答。
他知道她不是在責怪,而是在祈求。祈求一個連醫生都不能保證的未來。
那段時間,他常夢見光。夢裡的光有時像河,有時像火,有時像一個他年輕時愛過的女人的臉。醒來後,他總覺得眼前殘留著那種白色的閃亮。但現實裡,他的視力卻越來越暗。
他開始分不清遠近。早上出門時常撞到門框。
太太在門邊嘆氣:「你這樣怎麼開車?」
他說:「我會小心。」
「小心有什麼用?你現在的眼睛——」
她沒說完,轉身進廚房。
他站在玄關,看著她背影,感覺有點陌生。那背影是他一生最熟悉的風景,如今卻像被霧遮住。
幾週後,他在公司發生一場小意外。下午主管叫他幫忙搬資料櫃,他看不清角落的鐵架,腳一絆,整個人摔倒。資料散滿地。同事趕來扶他,他聽到有人低聲說:「他是不是看不太到啊?」那句話像針。
主管後來找他談話:「威中,你身體狀況要不要先休息一陣?」他知道那句「休息」的意思。那是「你該走了」的委婉說法。
他沉默很久,只說:「我再撐撐看。」主管沒再說什麼,只拍了拍他的肩。
那天下班,他提早走。外面下著小雨,街燈的光被水霧折射成一圈一圈的暈。他走在路邊,看著自己的倒影在水窪裡碎裂。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有些東西,不是失明才失去,而是在模糊的途中就已經消失了。
回到家,他靠在沙發上。
太太端茶給他,他沒伸手。
她問:「還好嗎?」
「還好。」
「要不要明天請假?」
「不用。」
他閉上眼睛。
太太沉默一會兒,說:「我查到一個醫生,專門做玻璃體手術的,要不要去看看?」
他低聲說:「妳查的醫生,會讓我變回以前嗎?」
她愣住。
「我只是想能看到妳,不模糊的那種。」他聲音很輕,像怕被風聽見。
太太沒再說話。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冰冷。兩人之間靜得只剩呼吸聲。
深夜,他起來上廁所。路上沒開燈,只有月光。他伸手摸索牆壁,卻踩到什麼東西,那是血糖機。機器掉在地上,電池滾走。他彎腰去撿,卻怎麼也找不到。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像一個盲人,在尋找某個不再亮的光。
他坐在地上,靠著牆,眼眶濕了。他不知道是眼藥水還是眼淚。模糊的世界裡,他聽見自己心跳。那聲音清楚得嚇人。
幾週後,他開始覺得右眼裡的那片黑影不再移動。原本會漂浮的暗點,現在變成靜止的一角,像有人在視野裡貼了一張黑紙。
他去醫院,檢查結果出來,醫生皺著眉:「視網膜部分剝離。」
他愣了一下,像沒聽懂。「要開刀嗎?」
「建議盡快。再拖會擴大,可能永久失明。」
「永久」這兩個字像被刻進空氣裡。
他看著醫生的嘴在動,卻聽不清楚內容,只聽見自己血液在耳邊的聲音。
回家那天,他沒告訴太太結果。
他只說:「醫生叫我再觀察。」
太太信了,點頭,叮嚀他要多休息。
晚上他坐在陽台,風很冷。街上的燈光透過眼球的混濁膜變成了朦朧的圓。他看著那些光慢慢變形、擴散,像一場遠方的煙火在水裡綻放。他忽然想到,也許這就是失明前的世界給人的最後禮物:一切都柔和,連痛都變得慢。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