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溜溜球的人生
2025/10/27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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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得知自己血糖高的那天,是在便利商店的自助量血壓機旁。
那台機器貼著一張廣告:「您的健康,由您掌握!」——結果他一掌握,掌握出糖尿病。

那是他三十七歲的冬天。肚子圓滾滾的,像懷了雙胞胎。平凡的上班族,常開玩笑說自己是「連喝水、呼吸都會胖」的體質。他的健保卡用得頻繁,藥袋像名牌包一樣多樣:血壓藥、膽固醇藥、胃藥。那天醫師加碼送上「降血糖藥」。

「林先生,你這個狀況要小心,糖化血色素8.2。」
「是喔,那我超過多少?」
「超過6.4就診斷為糖尿病。」
他笑了笑,「那我超標,也算優秀吧。」
醫師沒笑。

從此,他的生活展開了一場持續十年的溜溜球效應:他減過肥、瘦過身、復胖過、崩潰過,每一次都像電視重播。

最初他信心滿滿。

他加入了健身房,買了全套運動衣,連運動毛巾都印上「燃燒吧脂肪!」。
第一週他每天都打卡,甚至請教練拍影片上傳到臉書:「三十七歲也能改變!」留言一片祝福:「加油!」、「帥氣!」、「超正能量!」
第二週,他的影片改成:「休息日也是訓練的一部分。」
第三週,只剩食物照片:「今天吃沙拉,人生真清淡。」
第四週,他刪掉健身房App,告訴自己:「我不是放棄,我是選擇穩定。」

體重回來了,比以前還熱情。

醫師換了五個,診所也換了五家。
每一個醫師都說:「你要控制飲食。」
他每次都點頭,然後回家打開外送App
「低碳飲食」在他手裡變成「少點飯,多點肉」;
「間歇性斷食」變成「睡過早餐,報復性晚餐」;
「生酮飲食」則是「高油脂吃到噁心」。

他試過喝代餐粉,結果第二天夢到牛排哭著醒來。
也試過去營養師那裡量身定做菜單。營養師說:「早餐一顆蛋、半片全麥吐司、兩百CC無糖豆漿。」
他回家試著照做,五天後因為「無糖」而陷入輕微憂鬱。
「人生沒甜味,還剩什麼?」他對著冰箱嘆氣。

有次他堅持一週不吃澱粉,結果第八天在公司聚餐時崩潰,一個人吃掉半盤炒飯和三個鍋貼。
同事看著他問:「不是低碳嗎?」
他嘴裡塞滿飯回答:「我低的是道德標準。」

運動也是一段血淚史。
剛開始他走路,一天一萬步。
後來膝蓋痛,改成游泳。
游了三天感冒,改成室內飛輪。
飛輪太吵,鄰居抗議。
最後他買了瑜伽墊,攤在地上,坐著看Netflix
「這叫冥想式減重。」他對老婆解釋。
老婆淡淡回他:「你冥想的是便當吧。」

有一次他報名馬拉松,想「突破自己」。
結果跑五公里就抽筋,被志工攙扶上救護車。
新聞還拍到他被抬上擔架的畫面,標題寫著:「中年男挑戰極限,糖尿病患者倒下!」
他那晚紅遍親友群組。
他在病床上笑著說:「至少我上新聞比別人快。」
護士翻白眼:「你血糖也比別人快。」

藥物治療是另一齣戲。
剛開始醫師開了口服藥,叮嚀要定時吃。
他覺得「多吃幾顆效果更好」,結果低血糖昏倒在廁所裡。
從此他對藥物敬畏如神。
幾年後,他的血糖仍高,醫師建議打胰島素。
他抗拒了半年,因為覺得那是「失敗者的象徵」。
直到有一天,他在候診區聽到一位老太太說:「我都打十年了,還能去旅遊呢!」
他才鼓起勇氣。
打針的第一天,他緊張得像要求婚。
針頭插進肚皮,他差點哭出來。
「醫師,我是不是要一輩子都靠這個?」
醫師安慰他:「靠它,也活得不錯。」

那晚他照鏡子,看著自己圓滾的身影。
肚子被針刺出一點紅點,像是命運的印章。
他突然想起年輕時那句玩笑:「我胖是福氣。」
現在他終於明白,福氣太多會變成負擔。

時間過得飛快。
他從37歲胖到47歲,從血糖高到更高,從雄心壯志變成淡淡妥協。
但他仍有幽默感。

醫師問他:「有運動嗎?」
他笑著說:「有啊,我每天都在追悔。」
「飲食控制呢?」
「我控制得很好,只有在吃的時候不控制。」

他的老婆,這十年來,看著他從健身狂熱變成懶人哲學家。
一開始她也生氣,後來只是嘆氣。
她說:「你像個溜溜球,繩子是我拉著,但你總自己彈回去。」
他回:「那你是教練,我是球,我只是照物理定律走。」
有一次她忍不住哭了:「我怕哪天早上醒來,你就走了。」
他沉默很久,只說:「那我會走慢一點。」
她笑中帶淚:「你要是真的走,就不要忘了帶血糖機。」

他有個兒子,國中生,瘦瘦高高。有天在聯絡簿寫著〈我的英雄〉。
孩子寫:「我爸爸每天打針,他不怕疼。」
他看了聯絡簿後一整晚沒說話。那天他沒吃宵夜,只喝水。
那一刻他突然懂了:控制血糖,不只是為自己。

某天,他參加一場糖尿病衛教講座,坐在最前排。
講師是個瘦瘦的營養師,用力比劃食物模型:「這是五穀雜糧!這是脂肪!這是蛋白質!」
他心裡想著:「我全部都愛。」

休息時間他認識了隔壁的大叔,五十多歲,打了十年針。
兩人一拍即合。
大叔說:「我老婆叫我少吃,但我覺得,吃是我最後的浪漫。」
「對啊,不吃甜點的人,不懂人生的苦。」
兩人笑著舉起無糖咖啡,像乾杯又像告別。

某次回診,醫師告訴他:「腎功能有點下降,要注意。」
他沒多說話,只是沉默。
走出診所,他在便利商店前停下腳步。那裡還是那台量血壓機,只是貼紙褪色。
他坐下,插上手臂套,聽著機器嘟嘟響。
數字跳出來,比十年前更高。
他突然笑了。笑得有點苦、有點釋然。
他知道,自己不是沒努力。
只是,人生的平衡,有時比血糖更難控制。
他回想那些年:健身房的教練、營養師的菜單、醫師的叮嚀、老婆的嘆氣、體重計的無情。
每一樣都真實,每一樣都短暫。生活仍然在繼續。
他常在便利商店買無糖飲料,順便量血壓。有時機器壞了,他還會有點失落。那台機器,見證他十年的溜溜球人生。
有一次,店員說:「大叔,你每天都量耶。」
他笑:「這樣我才知道自己還活著啊。」

有個老朋友,比他胖一點,也糖尿病。兩人常互相比爛,互相安慰。
那朋友總說:「我們是甜蜜的兄弟。」
有天他接到消息,朋友中風過世。葬禮上,他看著靈堂照片,照片裡那張熟悉的圓臉笑得開朗,像什麼都沒發生。他心裡一陣酸。
回家後,默默把冰箱的甜點全丟了。
但隔天早上,他又買了一個小蛋塔。「人生沒有甜味,不行啊。」他對自己說。

他學會用玩笑掩飾無奈。
「減肥就像初戀,一開始熱烈,最後只剩紀念。」
「我的意志力像Wi-Fi,常常斷線。」
「我不怕胖,只怕沒甜點的明天。」

但有一天晚上,他翻開舊照片,看見三十歲那年的自己:眼神亮、臉有稜角、笑得自在。他沉默良久,然後關掉手機。
那一夜,他沒有宵夜。

那年年底,他的糖化血色素降到7.2
醫師難得誇他:「最近不錯喔。」
他說:「我只是少一點宵夜,多一點覺悟。」
醫師問他有沒有目標?
他笑著回答:「我不想逆轉糖尿病,我只想活得比它久一點。」

隔天早晨,他起得很早。
街道安靜,空氣帶著溫柔的寒意。
他穿上運動鞋,慢慢地走出家門。
沒有目標,也沒有音樂。
只是走。

他走過早餐店的油煙味,聞著豆漿與蛋餅的香氣。
心裡突然覺得,自己不需要再證明什麼。
胖也罷、糖也罷、針也罷、藥也罷,至少他還有明天。

他在公園坐下,看著晨光穿過樹葉。
遠處有老人慢跑,小孩在笑。
他輕輕摸著腰間的針包,笑著自言自語:「還好我還能笑。」

手機響起,是老婆傳來的訊息:
「早餐要不要吃?」
他回:「等我回來,一起。」

然後他又站起來,繼續走。
步伐穩定、緩慢,像一種無聲的反抗。

不是為了瘦、不是為了血糖。
只是為了,讓明天的自己,還能再笑一次。

夜幕再度降臨,他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醫師開的藥。
他忽然覺得,那些藥不像詛咒,而像日常的陪伴。
人生不是治癒,而是共存。

他笑了,笑中有一點溫柔。
「人生就像血糖,一下高、一下低,但只要還能笑,就不算壞。」

冰箱裡還有半個蛋糕,他沒丟。
他打開蓋子,用叉子挖了一小口,慢慢嚐。
甜味在舌尖化開,他低聲說:

「就這一口,敬我這場溜溜球的人生。」

幾天後,他在便利商店遇到一個年輕人。
年輕人胖胖的,手裡拿著減肥飲料。
他指著血壓機問:「大叔,這東西準嗎?」
「準不準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敢不敢面對。」
年輕人笑笑說:「那我改天再量好了。」
志文拍拍他肩膀:「沒關係,改天永遠最擅長改變我們。」

那晚,他回家後在日記裡寫了一句:「我還在走,也還在笑,血糖有時不聽話,但人生也一樣嘛。」
他打了針,關掉燈, 心裡突然覺得——原來活著這件事,已經是一種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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