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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與血糖的距離】-2
2025/11/06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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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術安排在隔週。醫生說要做「玻璃體切除合併氣體填充」,說得很專業,但他聽不太懂。他只知道,那是一場賭博。
他問:「會好嗎?」
醫生說:「有機會,但不能保證。」
他笑了一下。這句話他聽過太多次。人生好像一直在這四個字裡打轉,「不能保證」。

手術那天,他穿著病服,坐在手術床邊。護士幫他簽文件,說明風險:「可能感染、可能失明、可能併發白內障。」
他一邊簽字,一邊想:人到這個年紀,簽什麼都像是在跟命運簽賭約。

麻醉下去的時候,他聽到自己呼吸的聲音。世界開始遠離。燈光在眼前化開,他覺得自己在往光裡掉。那光既溫暖又刺眼,像一條通往記憶的河。

他看見了很多畫面。他十歲時在溪邊玩水,太陽打在水面上閃爍。他十八歲在考場外抽第一根菸。他三十歲結婚,太太穿著白紗笑。他四十歲第一次被醫生告知:「你的血糖太高。」

那些畫面交疊在光裡,像一場緩慢的投影。他想抓住其中一個,但手動不了。
然後,一切歸於靜止。

醒來時,他的右眼被厚厚的紗布包著。
醫生說:「手術順利,但要臉朝下躺幾天,讓氣體壓住視網膜。」
他點頭。
那幾天,他一直趴著,幾乎不能動。太太幫他餵飯,擦汗。他聽著她的腳步聲在房裡來回,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痛,不是身體的,而是羞恥的。

他想起年輕時自己說過的話:「老了我才不要人照顧。」現在他卻像個嬰兒,動不了、看不見,只能聽。

夜裡,他偷偷哭。淚水滲進紗布裡,濕濕的。他想起醫生說過:「手術後不要哭,會增加壓力。」他卻止不住。

幾週後,紗布拆掉。他期待著光。但眼前的世界卻是灰色的,模糊的,有一層像霧一樣的膜。他眨眼,視線仍舊暗淡。

「會慢慢清楚嗎?」他問。
醫生說:「可能需要時間。」
他不再追問「多久」。因為那個問題的答案,世界上沒人知道。

回家的路上,他坐在車裡,太太開車。窗外的街景閃過,他只能看到顏色,分不出形狀。紅的、白的、灰的。他忽然覺得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幅被雨水打濕的畫。

太太輕聲說:「醫生不是說要時間嗎?會好的。」
他點點頭。但他心裡知道,某種光,已經不會回來了。

生活開始變得緩慢。他辭了工作。公司沒有挽留。「保重身體。」主管那句話,像是關門的聲音。

他每天在家。早上測血糖、打針、吃藥。午後曬太陽,聽收音機。
太太還在上班,回來時會問:「今天有量血糖嗎?」
他總是答:「有。」
有時說的是實話,有時只是習慣。

他覺得日子變得像一條灰色的河,慢慢流,沒有聲音。他不知道現在是第幾天,時間在失焦。

某天,太太帶他去市場。她推著他走在人潮中,他聽著人聲,熟悉又陌生。
有人叫賣:「香瓜、香瓜好甜喔!」那個「甜」字讓他苦笑。

他忽然說:「我記得以前最喜歡吃芒果冰。」
太太笑:「對啊,你以前一碗可以吃兩份。」
「現在光是想,就覺得怕。」
「怕血糖高?」
「怕再也吃不到那種味道。」

太太沉默一會兒,說:「有時我覺得,不是糖害了你,是時間。」他轉過頭,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那句話在心裡響了很久。

晚上,他一個人坐在客廳。窗外有風,樹影在牆上晃動。那影子在他眼裡變成模糊的光團。他伸出手,想去摸。什麼也摸不到。

他忽然明白,光不是可以摸的東西,連記憶都不是。他能抓住的,只是那種「想抓住」的衝動。

太太從房間出來,看他還沒睡,說:「眼睛不舒服嗎?」
「不。」
「那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以前的樣子。」
她愣住:「以前的樣子?」
「以前這個家有多亮、有多亂、有多吵。」
他笑了笑,「現在太安靜了,連影子都變得溫柔。」
太太靠在他身邊,沒說話。兩人看著同一片牆,但看到的東西不同。

幾天後,他去複診。醫生看完報告,語氣中性:「視網膜目前穩定,但黃斑部有水腫,要繼續追蹤。」
他點頭。那句「追蹤」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只是醫療詞典裡的一種拖延。

回家的路上,他問太太:「妳有沒有想過,人失去看得見的世界,還剩什麼?」
太太握著方向盤,沒回答。
「剩聽覺吧。」他自己接著說,「聲音比畫面誠實。」
他閉上眼,聽到窗外有一隻鳥在叫。那聲音乾淨、清亮,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那一刻,他忽然覺得,也許這樣也不壞。雖然看不見,但至少還能聽、能記、能想。

他想起醫生第一次跟他說「病變」那天。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那時他還有力氣恐懼,如今他連恐懼都變得平靜。

夜深了。他躺在床上,太太在旁邊呼吸均勻。他張開眼,看向天花板。什麼也看不到,只剩灰色。但他不再害怕。因為他知道,那灰色裡有光。只不過,那光,不再屬於眼睛。

他正式被判定為「視覺障礙二級」那天,醫院的走廊很長。他一手拄著杖,一手拉著太太的衣角,聽著鞋底在地板上發出的聲音,那是他現在辨識世界的方式。

醫生交代:「要學習用導盲杖,家裡的環境盡量保持不變。」
他點頭。那句「保持不變」讓他想笑。世界早就變了,怎麼可能還「保持」?

回家後,他把手杖靠在牆邊。
太太在客廳,打開電視。節目裡的笑聲傳出來,他聽著,感覺那笑聲離自己很遠。
他問:「畫面在播什麼?」
太太說:「在播旅遊節目,日本的櫻花。」
「櫻花啊。我好像記得那顏色,是粉紅的吧?」
「對,很淺的粉紅。」
「妳知道嗎?那顏色我記得最清楚。」
他頓了頓,「因為那是我求婚那年,我們去京都的時候。」
太太笑了笑:「那時候你還說,櫻花掉下來像糖粉。」
「對,我那時還能吃甜的。」
他們都笑了,但笑聲裡有微弱的顫音。

日子慢慢滑過去。時間變得模糊,就像他現在的世界。他開始用聽覺去記錄一天的節奏。早上太太出門的門鎖聲、郵差機車的聲音、樓下小孩放學的笑聲、夜裡電冰箱的嗡鳴。

他漸漸習慣了這些聲音。有時,他甚至能靠聲音分辨出天氣,晴天的風聲比較薄,陰天的風聲比較厚。

太太下班回來時,總會在門口喊:「我回來了。」
他笑:「今天晚了十分鐘。」
「你怎麼知道?」
「因為隔壁的狗剛叫完才聽到妳聲音。」
太太笑:「你現在連狗都成了時鐘。」
「總要靠什麼活著吧。」他說得輕,卻帶著真實。

他仍定期回診。每次醫生看完報告,都用幾乎一樣的語氣說:「穩定。」
「穩定」這個字,在別人聽來是安慰,在他耳裡卻像封口。穩定,不是好轉,也不是壞,只是一種不變的等待。

他有時在候診室裡聽到別的病人說:「我才得三年,醫生說只是微血管瘤。」他會微笑。那笑裡有一種年長者的悲哀。他走得比他們前面,知道他們未來的路。

有一天下午,他聽到樓下鄰居在掃地,風帶來灰塵的氣味。他忽然想到,他已經三個月沒出門了。
「我想走走。」他對太太說。
太太有點猶豫:「你確定可以嗎?」
「妳帶著我就好。」

他們出門。太陽光穿過雲,打在臉上。他感覺得到溫度。
他說:「今天有太陽吧?」
太太說:「有。」
「那光大嗎?」
「不大,柔柔的。」
「那就好。」

他走得慢,杖在地上敲出規律的節奏。風從樹梢吹下來,帶著葉子的摩擦聲。他覺得那聲音很好聽。

走到巷口,他聽到孩子在玩球。球滾過來,撞到他的腳。
一個小男孩跑過來:「叔叔,不好意思!」
太太彎腰撿球,遞給他。
男孩說:「謝謝阿姨。」
他聽著那稚嫩的聲音,忽然笑了:「球是什麼顏色?」
男孩說:「紅色!」
他點頭,「那一定很好看。」
男孩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笑著跑走。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心裡有什麼鬆開了。他看不見世界,但世界還在他身邊,發出聲音,呼吸著。

晚上,他摸索著坐到鋼琴前。那是多年前買給女兒的舊琴。女兒結婚後搬走,琴留在家裡,積滿灰塵。他打開琴蓋,手指摸到冰涼的鍵。
他按下一個音——低沈、純淨。又按下一個。聲音在空氣裡震動,像光一樣慢慢散開。

太太聽到聲音,走出房間。
「你還會彈?」
「不太會。」他笑,「但我記得聲音的位置。」

他開始彈。旋律簡單,幾乎只是幾個音在來回。但在那灰色的房間裡,那些音符就像一盞盞微小的燈。

太太坐在他身邊,靠著他的肩。她聽著那首無名的旋律,眼眶慢慢濕了。

彈完最後一個音,他輕聲說:「妳知道嗎?我覺得我現在反而比較不怕黑了。」
太太問:「為什麼?」
「因為黑裡有聲音,有妳,有呼吸。光反而會消失,聲音不會。」

太太握緊他的手。兩人都沒再說話。時間靜靜流過,窗外有風。

幾個月後,他的左眼也開始模糊。
醫生說:「這是自然進程。」
他只是微微點頭,沒有再問。

太太陪他走出眼科時,天色微暗。街燈剛亮,他抬起頭,眼前一片灰。
他問:「妳還看得到光嗎?」
太太說:「當然,看得到。」
他笑了笑,「那就好。」

他不再追問別的。

回到家,他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個舊相本。他看不見照片,但指尖摸著那些塑膠封面的紋路,彷彿能摸出過去。他記得照片裡的每一張臉,每一個場景。記得女兒小時候在沙灘上的笑,記得太太穿白洋裝的模樣。

他在心裡一張張重建它們。那不是眼睛的記憶,而是靈魂的記憶。他忽然覺得,那些畫面並沒有消失,只是換了一種存在方式。

夜裡,太太已睡。他靜靜坐在那裡,窗外有蟲鳴。他對自己低聲說:「我還在。」那句話像一種確認,也像一種祈禱。他知道明天醒來,世界依舊灰,但他仍會起床、測血糖、聽收音機、等太太回家。

他也許再也看不見光,但他能「聽」見光。風經過樹梢的聲音、遠方狗叫的距離、太太笑的語氣。那些,都是光的形狀。

他微微一笑,眼角有一滴淚滑下。那不是悲傷的淚,而是一種幾乎溫柔的釋然。

窗外的天,慢慢亮了。他看不見黎明,
但他知道,光,又回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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