翹翹板,是一種小時候玩得很開心、長大後卻想起來覺得心驚的東西。小孩們總是樂於在那上面一上一下,尖叫聲和笑聲此起彼落,彷彿世界的重力都變成一種遊戲。可是我四十七歲了,糖尿病八年,壓力二十年,才終於發現這東西比過山車還可怕。因為當翹翹板的一端坐著「血糖」,另一端擠著「壓力」,而我,只能硬著頭皮被壓在中間。
我叫陳志強,一個標準的台灣中年上班族,身高一六八,體重七十七,腰圍一百零二公分,身分證號碼開頭還帶個「A」,這一切看似平凡,卻都帶著一種悄悄逼近崩壞的徵兆。醫生說,我算是典型的「都會型糖尿病患」:上班久坐、熬夜、壓力大、愛吃鹽酥雞。聽起來像是某種都市動物的描述,只差沒被放進動物園裡展示。
每天早上五點半,我固定被膀胱叫醒。這不是自律,而是夜間頻尿。摸黑走到廁所的路上,我總能看見廚房桌上那台血糖機。它靜靜地躺著,像一個冷酷的警察,隨時要檢查我的誠實度。我常常在心裡對它說:「別瞪我了,我昨天真的只偷咬一口炸雞。」可它總是無情地用數字回答我。
今天早上,結果是「172」。
這就是我的日常。血糖和壓力,一左一右,把我壓得喘不過氣。
太太是一個很務實的女人,務實到常常讓我覺得自己像她養的一隻家畜。她每天早上準備早餐時,都用審視罪犯的眼神看著我碗裡的東西。她會說:「你少吃一點饅頭,多吃一點青菜。」
我有時候回她一句:「我乾脆直接啃青江菜算了。」
她翻個白眼:「啃青江菜也比啃炸雞好。」
婚姻到了二十年,對話就只剩這種營養與熱量的算數題。浪漫?不存在了。真正的情話是:「老公,你今天有量血糖嗎?」
我兒子今年十六歲,青春期正盛。他看著我一邊扎手指,一邊搖頭:「爸,你幹嘛每天虐待自己?」
我笑著回答:「這叫自作自受。」
他忍不住笑出來,說我比他同學的冷笑話還冷。我倒是覺得這樣挺好,至少我還能用自嘲換來一點父子之間的笑聲。
但其實心裡不是不苦的。我常常在公司裡感覺自己像一顆不定時炸彈。老闆一個眼神,就能讓我血糖飆升。那天他在會議室拍桌子:「志強,你這份簡報怎麼還沒交?」我腦子裡立刻轟的一聲,就像血糖同時從一百五衝到兩百。我想起醫生叮嚀「少壓力」,心裡默默吐槽:要是真的能少壓力,那乾脆把老闆收進糖尿病病房當臨床實驗好了。
午休時間,同事們一群人叫外送,有人喊:「鹽酥雞!滷肉飯!」我裝作鎮定,點了一份便當裡有兩樣青菜的餐,卻在送餐袋裡聞到炸物香味,心裡暗暗咒罵自己命苦。壓力不是來自老闆,是來自這些炸雞腿。血糖和炸雞腿之間,永遠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有一次我真的忍不住,點了一份大雞排。吃完後,心裡有一種奇怪的快樂,彷彿在壓力的大海裡浮出一口氣。但這口氣還沒喘完,血糖機就用「238」這個數字賞了我一巴掌。那一刻,我真的想把血糖機摔到垃圾桶裡。可惜我捨不得,因為試紙還有一盒沒用完。糖尿病患者不是怕死,而是怕浪費。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活得很像脫線的相聲演員。我的病友阿榮比我更誇張,他常說:「咱們糖尿病人最幸福啦,蚊子叮了都覺得甜。」我聽完只想揍他,可是又忍不住笑。因為這種爛笑話,正是我們這些人彼此取暖的方式。
門診候診區裡,我們這些「老糖人」坐在一起,就像一群等公車的鴿子。有人得意地說:「我這週空腹才110。」我立刻補一句:「我贏了,我168。」大家都笑,笑聲裡卻有股酸味。因為我們都知道,這是一場永遠輸不起的比賽。
去年公司裁員,我差點失業。那幾天我的血糖像股市崩盤的線圖,一路飆到兩百五。醫生問我:「你是不是偷吃什麼?」我無辜地搖頭:「我連泡麵都不敢碰。」醫生嘆氣:「那就是壓力的關係。」我那一刻忽然想,如果血糖真的能靠壓力飆高,那我乾脆去做實驗鼠好了,反正數據一定漂亮。
可惜壓力沒有給我一份實驗津貼,只給了我失眠、焦慮和胃酸逆流。夜裡三點,我躺在床上聽見自己心跳「咚咚咚」,像在倒數計時。我翻身看太太,她呼吸平穩。我心想,她一定夢見我身材回到三十歲時候吧。可惜現實是,枕邊人打呼的聲音比血糖機更誠實。
我有時候會在腦子裡設想一個場景:如果哪一天我真的倒在辦公桌前,醫生在病歷上寫的原因不是「糖尿病併發症」,而是「壓力過大導致血糖爆表」。這聽起來很像一個新聞標題,但卻再真實不過。
不過,人活到這個歲數,早就知道不能把人生當悲劇演。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悲劇裡找笑點。當血糖高時,我安慰自己:「至少我還有錢買試紙。」當壓力大時,我對自己說:「至少我還能感覺到壓力,證明我還沒死。」這些話蒼白得要命,卻是我唯一能拿來壓住翹翹板的一點重量。
今天早上,我量到142,比昨天低一點。這對一般人來說微不足道,對我來說卻是小確幸。我笑了,太太走過來問我:「你笑什麼?」我回答:「笑我自己啊,我居然能因為一個數字而快樂。」她愣了一下,居然也笑了:「那不挺好?至少你找到比我更便宜的娛樂。」
是啊,娛樂。我的娛樂不在電影院,也不在KTV,而在一個冰冷的血糖機螢幕上。
翹翹板還在搖晃,我還在上面。只是現在,我學會在顫抖裡穩住一點姿勢。血糖和壓力,一左一右,永遠不會放過我。但至少,我還能在中間苦笑。
或許,這就是人生。
晚餐時間是一天中最像戰場的時刻。
老婆端上一盤清蒸鱸魚,表情像護士一樣嚴肅,提醒我:「這個可以多吃,沒有油炸,蛋白質也夠。白飯就一小碗,不要再偷偷加。」
我瞥了一眼桌上那鍋白飯,心裡默念:「你才是我的初戀啊。」然後裝作若無其事地夾了一塊魚肉。魚肉沒有什麼味道,淡到像在喝白開水。於是我忍不住拿起桌上的醬油。老婆立刻眼神凌厲地掃過來,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個正在偷抽菸卻被班導逮到的國中生。
「你知道醬油多少鈉嗎?鈉多會水腫,水腫會影響血壓,血壓又會影響血糖,血糖又會……」她開始背誦醫生的警告。我點點頭,心裡卻想著:如果人生要這麼多公式般的邏輯,那我乾脆去念化學系算了。
吃飯的過程,兒子一直用餘光偷看我。他雖然才國中,但已經懂得判斷父親的「偷渡行為」。他看見我用湯匙挖了一口飯,眼神立刻飄到媽媽身上,像是要舉報。我只好擠出一個笑容,把那口飯又倒回碗裡。那一刻,我覺得自己不是一家之主,而是被全家聯合監視的囚犯。
「爸,你真的要控制啦,不然以後……」兒子欲言又止。
「以後怎樣?」我故意裝傻。
「以後可能要打針吧?」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苦笑。打針這件事,醫生已經提過不只一次。可是在兒子面前被提醒,還是刺痛得很直接。我只能拍拍他的頭:「放心啦,老爸還能撐。只是人生少了白飯,總覺得少了靈魂。」
老婆忍不住插話:「少了靈魂總比少了命好吧?」
餐桌瞬間安靜。魚肉的蒸氣在空氣裡飄,我聞到一股壓力的味道,跟糖尿病一樣,沒有形狀,卻無處不在。
第二天早上,我站在便利商店的麵包架前。
辦公室的會議已經夠讓人心煩,偏偏肚子在咕嚕作響。我盯著那排鬆軟的菠蘿麵包,腦中自動浮現營養師的聲音:「那個熱量跟糖分很高,你吃下去等於自殺。」但現實是:我真的餓。那種餓不是胃空的餓,而是心靈的餓。壓力把血糖拉上去,血糖反過來又讓我更焦躁。焦躁的結果,就是想用食物安慰自己。
我拿起麵包,又放回去,再拿起來。店員用奇怪的眼神看我,彷彿我在偷竊。最後我心一橫,把麵包丟到購物籃裡。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犯罪一樣,心跳加速。
坐在辦公室裡,我小心翼翼把麵包撕開,只敢用最小的聲音咀嚼。咬下第一口時,甜味衝進口腔,瞬間填滿了所有壓力的空隙。可是沒等我嚥下去,愧疚感已經撲上來。就像一邊偷情一邊哭泣一樣荒謬。
「你怎麼臉色怪怪的?」同事忽然問。
「沒事,低血糖。」我下意識找了個藉口。
同事聽了還好心提醒我:「低血糖要趕快吃甜的啊!」
我心裡冷笑:謝謝,我已經在自殺現場了。
午休的時候,我被老婆的訊息嚇了一跳。
她傳來一張照片,是家裡的血糖機,旁邊還有一張便利商店的發票。訊息只有四個字:「你自己看。」
原來兒子回家後翻到我的垃圾袋,看見那張發票。內奸啊,我養了一個小內奸。
我回了老婆一句:「壓力大。」
她立刻打電話來:「壓力大不等於可以亂吃!你想過我們嗎?想過你自己嗎?」
電話那頭的聲音混雜了憤怒與擔憂,我只能不斷「嗯嗯嗯」。
直到她掛斷,我盯著桌上那剩下一半的麵包,忽然覺得它像顆炸彈。我把它丟進垃圾桶,然後打開電腦文件,開始假裝專心工作。但整個下午,我的腦子只剩一句話在迴盪:糖尿病不是病,是刑期。
晚上回到家,我試著笑著跟老婆說:「今天公司很累,客戶一直改需求。」
老婆只淡淡回了一句:「比起客戶改需求,你改飲食更重要吧?」
我啞口無言,心裡卻默默吐槽:是啊,可是我不能把需求退回給老闆,更不能把血糖退回給醫生。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血糖機在床頭櫃上,閃著一點紅燈。我覺得它像一個冷漠的監獄守衛,隨時提醒我:你的自由,已經被剝奪。
門診的候診區,永遠是一種微妙的社會縮影。
幾十張塑膠椅子上坐著各種年紀、身材、表情的人。有人打瞌睡,有人滑手機,有人緊張地盯著螢幕上的叫號燈。我坐在那裡,手裡攥著健保卡,心裡想的卻是:如果糖尿病門診能積點數換贈品,我大概早就是 VIP 了。
旁邊坐著一個大叔,肚子圓得像懷了雙胞胎。他一邊用手機看 YouTube,一邊喝著無糖綠茶。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他立刻注意到,笑著對我說:「我以前喝珍奶,現在只敢喝這個。不過醫生說,喝多了還是有熱量啦。」
我也跟著笑:「對啊,我老婆說無糖不等於無罪。」
大叔哈哈大笑:「對對對,我太太也這樣講。奇怪,為什麼她們都會背醫生的話比我們還熟?」
我們兩個就像犯人被抓去上戒菸班,結果互相交換偷菸經驗一樣,在無奈裡找到一點荒謬的幽默。
不遠處有個阿姨插話:「你們年輕人啊,不懂得珍惜。我都六十歲了還要打胰島素針,每天像釘釘子一樣戳自己。你們要趁早控制啊。」
我點頭稱是,但心裡卻閃過一個畫面: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要每天扎針,會不會乾脆把自己當仙人掌養?
螢幕上亮起號碼,我的號到了。
進診間,醫生戴著口罩,眼神卻比儀器還銳利。他低頭看著電腦螢幕,一邊翻著我的檢驗報告,一邊不急不徐地說:「血糖還是有點高。上次有跟你說,飲食要更嚴格,運動也要持續。你最近有沒有做到?」
「有啊,」我本能地回答,然後立刻補了一句,「大部分時候啦。」
醫生抬頭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能把謊言瞬間拆穿。
「大部分?」他輕輕重複了一次,語氣像老師在問學生:作業寫完了沒?
我只好乾笑:「有時候壓力比較大,就會忍不住……」
醫生敲了敲鍵盤:「壓力大,血糖會更高。這個惡性循環,你自己也知道吧?」
「知道啊,」我嘆口氣,「就像坐雲霄飛車,拉也拉不住。」
醫生推了推眼鏡:「那你得想辦法找到剎車的方法。不然有一天,你的身體會替你拉手剎車,到時候就不是你能控制的了。」
我聽完,心裡冒出一個想法:我的人生,其實已經不是翹翹板,而是剎車壞掉的二手車。
離開診間,我領了一袋藥。塑膠袋裡面裝滿一顆顆小藥丸,排列整齊,像冷冰冰的提醒:你以為你在過日子,其實你在服刑。
走出門診區,手機響了。是老婆。「醫生怎麼說?」她開門見山。
「還好啦,」我盡量裝輕鬆,「就是叫我再努力一點。」
電話那頭安靜了兩秒,然後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那嘆息裡有擔心,有無奈,也有一種被拖下水的疲憊感。
我忽然覺得愧疚。糖尿病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得,整個家都被拉上這台車,誰也下不去。
公司那邊壓力並沒有因為我的病情而手下留情。相反的,專案一個接一個,老闆的要求永遠比血糖數字還高。
有一次開會,老闆拍著桌子說:「這案子如果下週還做不出來,我們部門就等著被裁吧!」
我的心跳立刻加速,手心冒汗。我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裡的血糖機,彷彿它能立刻幫我報警。可是它靜靜躺著,沒有任何聲音。血糖機不會管老闆,只會管我。
會議結束後,我衝到茶水間,倒了一杯黑咖啡,苦到舌頭發麻。旁邊的同事看我臉色蒼白,問:「你還好嗎?」
我笑笑:「沒事啊,就是血糖跟 KPI 一起飆高。」
他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笑聲過後,我卻覺得心裡空了一塊。
那天晚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便利商店櫥窗裡的霜淇淋廣告。那白色的螺旋,像是天堂的召喚。我站了足足五分鐘,最後還是轉身離開。
因為我知道,家裡有人在等我。
一進門,兒子跑過來:「爸,今天醫生怎麼說?」
我故作鎮定:「說我很乖啊。」
兒子狐疑地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最好是啦,你的臉明明就寫著『想吃甜食』。」
我伸手揉亂他的頭髮,心裡卻酸酸的。原來在孩子眼裡,我已經是一個隨時會偷吃的囚犯。
夜深人靜時,我坐在陽台,手裡捧著那台血糖機。它閃著冷冷的紅燈,我忽然對它說話:「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活得太沒滋味。」血糖機當然不會回話。它的存在,就是一種沉默的審判。
我想起醫生說的剎車,想起老婆的嘆息,想起兒子的眼神。忽然有點明白:翹翹板要平衡,不是靠一個人死撐,而是全家人一起找重心。可是這重心在哪裡?我還不知道。
週末,我去參加「糖尿病病友支持團體」的活動。
坦白說,我一開始很排斥。腦中一直想像那裡會是一群中年大叔大嬸坐成一圈,輪流控訴人生有多慘。可是老婆強烈要求我去,理由是「你至少要知道自己不是唯一失敗的人」。於是,我拎著一瓶水,帶著半放空的心態走進去。
場地在門診的候診區,椅子果然排成一圈,氣氛微妙得像戒酒互助會。主持人是一位營養師,她笑得很專業,說:「今天我們要聊聊,壓力和血糖的關係。」
我心想:哼,這不是廢話嗎?壓力一來,血糖就飆。血糖飆,壓力更大。這道理,我用身體已經背得滾瓜爛熟。
一位阿伯先開口:「我女兒要結婚,喜事嘛!可是那陣子我血糖一直高,醫生說是壓力。我想說奇怪,結婚不是高興的事嗎?怎麼會壓力?」
另一位媽媽接話:「你不知道啊,高興也是壓力。我孫子出生那天,我血糖比平常還高。醫生說,情緒太激動也會影響荷爾蒙。」
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我也笑,但心裡覺得有點酸:原來快樂和悲傷,在糖尿病的世界裡,都是敵人。
輪到我自我介紹的時候,我硬著頭皮說:「大家好,我是個上班族。壓力大就想吃東西,吃了又後悔,然後血糖就更高。現在我最大的娛樂,就是跟白飯談遠距離戀愛。」
整個候診區瞬間爆笑。有人拍手,有人點頭,還有人補了一句:「對啊,白飯是最殘酷的初戀!」我忽然覺得輕鬆一點。至少在這裡,我不是唯一在翹翹板上掙扎的人。
不過,翹翹板總有失衡的時候。
有天深夜,我突然全身發抖,冷汗直冒。老婆被嚇醒,趕緊打開床頭燈。我手指顫抖地戳著血糖機,數字一跳出來,她臉色立刻變了。
「五十!你血糖掉到五十!」
她衝去廚房,端來一杯果汁。我顫抖著接過去,猛灌下去。甜味像救命繩,立刻拉住我快墜落的身體。過了幾分鐘,心跳才慢慢平穩。
我癱坐在床邊,渾身無力。老婆盯著我,眼睛紅了:「你知不知道我剛剛以為你要走了?」
我乾笑了一下:「不會啦,糖尿病哪會那麼快沒命。它最厲害的地方,就是慢慢磨人。」
她忍不住掉淚:「你能不能不要拿命開玩笑?」
那一刻,我心裡忽然很酸。自嘲,是我面對恐懼的方式;可對她而言,那不是幽默,而是殘忍。
隔天早上,我坐在陽台看日出。那杯昨晚救命的果汁空杯還在桌上。我看著陽光漸漸染亮天空,心裡想:糖尿病其實就是一種殘酷的時鐘,提醒你每一秒都不能鬆懈。
兒子端著一杯溫水走過來,小聲說:「爸,你以後還是小心一點啦。我不想半夜看到救護車停在我們家樓下。」
我愣住,接過水杯,笑笑地回:「好啦,老爸會努力。只是有時候努力起來,比上班還累。」
他沒說話,只是坐在我身邊。我們兩個沉默地看著太陽升起。那一刻,我覺得這小子比我更懂什麼是責任。
日子繼續往前。辦公室還是一樣折磨,看診時還是一樣冷冰冰,餐桌上的魚肉還是一樣沒有味道。但我開始試著做一些小改變。
我會在中午休息時去大樓後面的公園走二十分鐘,雖然流的汗比報告還無用,但至少讓自己喘口氣。
我會在想偷吃甜食的時候,先打電話給病友群組,聽聽大家的抱怨,然後發現自己並不孤單。
我也會在血糖機刺痛手指的時候,提醒自己:這不是懲罰,而是活著的證明。
當然,我還是會失敗。
有一次出差,晚餐是滿桌的炸雞和啤酒。我告訴自己只吃一塊,結果最後吃了三塊,還偷喝了一口啤酒。回到飯店,我看著血糖數字直線上升,忍不住苦笑:有時候,它比股票指數還誠實。
可我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完全放棄。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在飯店周圍繞了好幾圈。汗水滴下來的時候,我想著:這不是贖罪,而是一種協商。
糖尿病和壓力就像兩個頑固的小孩,永遠坐在翹翹板的兩端,沒有人願意先讓步。而我,只能不斷在中間調整重心,不讓自己摔下去。
有時候朋友問我:「你覺得糖尿病是什麼?」
我會笑著回答:「它不是病,是一種生活方式。就像翹翹板,永遠搖晃,但至少還在動。」
朋友聽不太懂,可我自己明白。這種日子,不會輕鬆,不會美好,但它讓我學會用無奈去開玩笑,用自嘲去抵抗壓力,用一點點小小的平衡,換取繼續活下去的勇氣。
夜裡,我再次坐在陽台。血糖機靜靜地躺在桌上,燈光暗淡。我對它說:「你雖然討厭,但謝謝你,至少讓我還在這裡,能看星星。」天空沒有回應。只有微風輕輕吹過,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我深吸一口氣,站起來。生活還要繼續,翹翹板還會晃,但我知道,哪怕只是勉強維持,我也要一直坐在上面,直到最後一刻。
【全文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