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根不是勝利,活下去才是】
林子衡開始和自己說話。不是瘋了,而是覺得世界的回音太吵、太虛偽,唯有自己才夠誠實。鏡子成了他的辯論場,夜晚的寂靜是觀眾。血糖機上的數字像是審判書,冷漠到不帶一絲感情。他盯著那跳出的「172」,嘴角抽搐,冷笑了一聲:「恭喜啊,又是個不及格的分數。」
然後,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緩緩說出一句話:「斷根不是勝利,活下去才是。」
他記得剛確診的那年,自己滿懷熱血,翻遍網路文章、醫學期刊、病友論壇,彷彿糖尿病是一道可以破解的數學題,只要找到正確公式,就能徹底解開。
「逆轉」、「緩解」、「斷根」——這些詞語被反覆打在眼睛裡,像是一種毒品。他曾相信,只要夠自律、夠堅強,自己一定可以成為那極少數成功案例裡的一員。然而多年後,他才發現那些故事,多半是選擇性的呈現。成功的人被放大、被歌頌,失敗的人則像被掃進黑暗角落,沒人願意看。
「逆轉啊……」他喃喃道,「聽起來比宗教還神聖,比樂透彩還遙遠。」
鏡子裡的自己開口了,語氣帶著諷刺:「你不是曾經說過要做奇蹟嗎?結果現在還不是靠藥物撐著。」
林子衡冷冷回嘴:「藥物怎麼了?如果藥物能讓我多看幾次日出,能多陪家人吃幾頓飯,那不比空談斷根有用?」
「可你曾經信誓旦旦啊!」鏡子裡的他追擊,「你說過不要靠針、不要靠藥,你說過要用毅力證明給醫師看。結果呢?證明了什麼?證明你就是個凡人?」
他盯著那張臉,皺紋與疲憊比幾年前更明顯。他深吸一口氣,像在審判自己,又像在赦免自己。
「對,證明我就是個凡人。」
「凡人不是要贏,而是要活。」
有時候,他乾脆把這對話寫下來,發在病友群組裡。他打下一行字:
「我和自己辯論了一晚,結論是:麵包雖好吃,但不值得換一場昏迷。糖尿病不是要戰勝,而是要共處。」
群組裡一片笑聲,有人回:「你講得跟婚姻一樣。」
還有人補充:「共處到最後,會不會連離婚都不行?」
笑聲之中,林子衡感覺到某種輕盈。原來自嘲可以當武器,削掉那份窒息的絕望。
夜深了,他把血糖機收進抽屜。鏡子裡的人安靜下來,不再質問,只是靜靜陪著。他輕聲說:「我知道你失望,但你要承認,能活著本身就是種勝利。」
那張臉沒有回話,但眼神似乎柔和了。窗外的燈火散在黑暗裡,有些像星星,有些像隨時會熄滅的蠟燭。他突然明白,人生不是等待奇蹟,而是學會在無奇蹟裡走下去。
第二天,他在筆記本上寫下幾行字:
「逆轉,是少數人的幸運。
緩解,是少數人的曙光。
而我,不必逆轉,也不必斷根。
我只要走得久一點、穩一點,這就夠了。」
寫完,他竟笑了。那笑容不再苦澀,而是帶著點溫柔。他終於明白——
斷根不是勝利,活下去才是。
【新的日常】
清晨,鬧鐘響起時,林子衡沒有立刻起身。他在床上多躺了三分鐘,盯著天花板,像是在與命運談判。三分鐘,不會讓血糖升高,不會讓藥效消失,但能讓心情多一點緩衝。
起床後,他走進廚房。桌上是一碗燕麥、一顆水煮蛋,還有切成小塊的蘋果。這早餐單調得近乎乏味,但他已經能在其中品出另一種滋味——那不是對美食的期待,而是對安穩的一種感謝。他輕聲對自己說:「日常,就是一種長久的協議。」
藥罐子在櫃子裡一排排排列整齊,像小小的士兵。它們不再是羞恥的象徵,而是生活的同盟軍。林子衡拿起胰島素筆,動作已經熟練,不再有最初的遲疑。他甚至開始替這些藥物起綽號:
- 「白色騎士」——長效胰島素,默默守夜,讓血糖不至於在凌晨暴走。
- 「小兵快閃」——速效胰島素,專門在餐後收拾殘局。
- 「黑衣軍師」——口服藥,總是冷靜計算著胰島素抵抗的戰局。
「你們比任何朋友都可靠,至少從不爽約。」他邊打針邊自嘲。藥物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就像牙刷、手機、鑰匙一樣不可缺少。曾經的羞恥,如今已變成某種理所當然。
他曾經立志每天慢跑五公里,像那些網路文章裡的「成功逆轉者」。結果跑了兩個月,膝蓋先抗議。現在,他換成每天快走三十分鐘,偶爾做點輕量肌力訓練。這運動不驚天動地,也不會讓身體痛得像被拆解重組。
公園裡,他看著比自己年輕的跑者呼嘯而過,心裡沒有羨慕,反倒升起一股奇異的釋然:「你們跑得快,我走得久。」
他開始欣賞散步時的微風,甚至會停下來看小狗在草地上打滾。這些小片刻,比任何減重的數字更真實。
「糖尿病飲食」這四個字,曾是他最痛恨的標籤。低油、低鹽、低糖,聽起來像是一張監獄餐單。但久而久之,他學會在限制裡尋找創意。米飯從一大碗縮成半碗,但他開始嘗試不同的全穀類:糙米、燕麥、藜麥。味道單調?他加點香料。
朋友笑他說:「你吃得像養生雜誌的封面人物。」
他淡淡回應:「至少比吃成新聞版面好。」
甜點呢?他不再碰蛋糕,但會切一小塊黑巧克力放在嘴裡,讓苦味和微甜在舌尖打架。這比什麼「斷糖挑戰」更長久。
飲食成了遊戲,他不再是被懲罰的囚徒,而是調整規則的玩家。
當他把生活整理成一套「血糖生存守則」後,反倒能笑看身邊人。同事午餐時狼吞虎嚥炸雞配珍奶,拍照上傳社群:「犒賞自己!」他心想:犒賞自己一顆脂肪肝?
親戚在聚會上指著他的餐盤說:「你這樣吃不無聊嗎?」他回以冷淡一句:「你這樣吃不危險嗎?」
這些刻薄話有時候說出口,有時候只留在心裡,但總能讓他覺得世界沒那麼可怕。至少,他還能用語言反擊。
夜晚,他坐在書桌前,翻看自己過去的紀錄本。上面寫著各種血糖數字、體重變化、藥物劑量,像是一部平凡卻嚴肅的自傳。他想起那句曾經寫下的話:「斷根不是勝利,活下去才是。」
現在,他補充了一句:「而活下去,不是勉強,而是練習。」
練習吃、練習動、練習接受藥物,練習和自己對話。這些練習不會帶來光鮮亮麗的奇蹟,但能換來穩定的日常。
某個周末,他和朋友們聚餐。桌上有火鍋、啤酒、甜點。大家邊聊邊笑,只有他在默默計算碳水攝取。
朋友問:「你不覺得麻煩嗎?天天算這個那個。」
林子衡笑著搖頭,夾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不麻煩,這就是我的日常。」
說完,他舉起水杯,像舉起酒杯般莊重。「敬我們還能一起吃飯。」
那一刻,他忽然覺得,糖尿病不是敵人,而是生命給的一張備忘錄,提醒他活得謹慎,但也活得更清醒。
新的日常,不是勝利,也不是投降,而是一種與現實的合作。他明白自己不會逆轉、不會斷根,但他依舊能走下去。因為生活,不是奇蹟的華麗綻放,而是每一天穩穩的呼吸。
【糖尿病不是敵人,而是伴侶】
林子衡回診,候診室依然擁擠,血壓計、輪椅推來推去,像一場永不停歇的舞蹈。
他坐在診間外的塑膠椅上,翻看著自己小小的筆記本,上面記錄著每天的飲食、運動和血糖數字。
那一排排數字,不再像最初那樣讓人窒息,而是有點像音符——忽高忽低,偶爾失拍,但整體仍能湊出一首「還算安穩」的曲子。
醫師看了檢驗報告,點頭:「血糖控制得不錯。」語氣平淡,像老師批改作業時的一句「良好」。沒有頒獎,沒有掌聲,只有一種中性的肯定。
林子衡笑笑,把報告折起來。這一刻,他並沒有興奮,反而感覺像完成了一場長跑:不是衝破終點線,而是安靜地跨過一個路標。
他的血糖不再暴漲,也不會半夜驚慌跌落到顫抖。每天早晨的數字穩穩地落在醫師說的「目標範圍內」,像一個乖巧的學生坐在教室最後一排,不出風頭,也不惹麻煩。
然而,這穩定背後並不完美。他依然得天天帶著藥,依然得盯著餐桌,依然得拒絕聚會上的甜點。有人以為緩解就是「自由」,但他知道,那只是「容忍」。他沒有贏,只是學會不輸。
網路上,林子衡依舊持續更新他的「糖尿病笑話專欄」。寫過這樣的段子:
「糖尿病患者和信用卡有什麼共同點?
——如果你放任不管,利息(血糖)會高到你破產。」
還有:
「朋友說:‘你是不是很怕甜?’
我回答:‘怕?不,我是貴。每一口糖,都要用壽命付費。’」
網友們大笑,留言區常是「笑到心臟痛」「太真實了吧」。
有人感謝他:「你讓我不再覺得自己孤單。」
有人酸他:「整天拿病開玩笑,不嫌膩嗎?」
林子衡只是微笑,因為他知道,笑話是一種自救,不是娛樂別人的義務。
夜裡,妻子替他準備宵夜,是一碗熱豆漿——無糖的。她推到他面前,帶點挑釁:「敢嫌難喝,你就自己去煮。」
他端起碗,慢慢喝下去,最後說:「難喝,但溫暖。」妻子翻了個白眼:「你的嘴永遠這麼壞。」
這就是他們的默契:刻薄裡包著體貼。他不再是孤軍奮戰,而是與妻子共享這場「長期合約」。
有時候,他仍會想起年輕時,那些隨心所欲的暴飲暴食。那種「想吃就吃」的瀟灑,如今成了幻影。但他也明白,人生若能回到那時,他也未必懂得節制。所以他和自己達成協議:「你不能再隨性,但你還能自在。」
自在不是放縱,而是接受。接受藥物、接受限制、接受不完美的緩解。
某天清晨,他在公園散步,陽光淡淡地落在臉上。他看見一位老伯邊走邊量血糖,熟練得像喝茶一樣自然。老伯笑著說:「年輕人,你也有這麻煩吧?別怕,它會陪你到老。」
那一刻,林子衡忽然理解:糖尿病不是敵人,它不會因為你努力就消失,也不會因為你逃避就放過你。它只是生命附贈的一個伴侶——麻煩、固執,卻真實存在。伴侶不一定可愛,但能陪你走到最後。
回到家,他翻開筆記本,在最後一頁寫下:
「血糖穩定。
生活繼續。
糖尿病不是敵人,而是伴侶。」
寫完這句,他合上筆記本,靜靜地放在桌上。
外頭的陽光照進來,灑在桌面上,沒有耀眼的奇蹟,只有一種安穩的平凡。而這平凡,正是他等了許久的緩解。
不完美的緩解,不是結束,而是長期的共存。林子衡明白,人生不會因糖尿病而毀滅,也不會因逆轉而重生。真正的生命,在於每天與這伴侶一起——走路、吃飯、打針、說笑。如此,他便已經活在答案之中。
好的,以下是我為這本「糖尿病逆轉與共存」系列小說寫的 後記,保持文青氣息、詼諧、帶點刻薄的自嘲語調: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