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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根夢(14/16)
2025/10/14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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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默的自救】

林子衡第一次把「糖尿病」當成笑料的時候,是在一個失眠的深夜。血糖機閃著綠光,亮出一個不怎麼討喜的數字:212。他盯著螢幕,忽然覺得那數字像是一個惡作劇的梗圖:兩隻兔子(2-1-2),在嘲笑他是個被蔬菜和藥物追趕的老人。

他乾脆打開筆電,登入那個被戲稱為「中年人最後的避風港」臉書。他敲下一行字:「有人說糖尿病是文明病,我覺得它比較像文明的惡搞:你越懂生活,越懂飲食,病就越纏著你不放。文明讓我們有超商的甜甜圈,醫學則要我們忍住它。於是,糖尿病不是病,是文明的黑色幽默。」

他原本只是想把鬱悶倒出來,誰知道,按下發佈的第二天,竟然有上百個讚。還有人留言:「哈哈哈哈,你怎麼可以講得這麼慘又這麼好笑?」

這是他沒有料到的掌聲。

從那之後,他開始養成習慣,把那些平常折磨他的事,改寫成笑話。像是:

  • 「血糖機比股票更刺激,它沒有漲跌停,只有『今天要不要去急診』。」
  • 「醫師說,運動是最好的藥。我問:有沒有保固?吃錯藥會出事,運動錯了是不是會送急診?」
  • 「糖尿病飲食的核心精神是:別碰你想吃的,盡量吃你不想吃的。於是我每天都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在修行。」

他在網路上貼出來,竟然有人留言:「兄弟,你說出了我的心聲!」、「笑著笑著就哭了。」甚至有人分享出去,標題寫著:「這傢伙把糖尿病說得比相聲還好笑。」
林子衡第一次感覺,自己的痛苦,竟能轉化為別人的娛樂。

幾個月下來,他累積了一小群讀者,甚至有人固定追蹤,敲碗等新笑話。有年輕的糖尿病友留言:「叔叔,你寫得太中肯了!我都想把你的笑話貼在醫師的診間牆上。」
還有人私訊他:「謝謝你,我以為只有我一個人在黑暗裡,你的文字讓我覺得自己沒那麼孤單。」

掌聲來得有點奇怪。他不是什麼專業作家,更不是醫學專家,但在這群網友眼裡,他卻成了某種「糖尿病段子手」。

林子衡有時候會自嘲:「我以前夢想寫詩,寫小說,結果最後寫的是糖尿病笑話。這是不是命運的諷刺?」但更多時候,他會暗暗覺得——這或許是另一種救贖。

太太一開始並不理解。
「你每天把自己的病拿來開玩笑,不會覺得很丟臉嗎?」她問。
林子衡笑著回答:「丟臉?比起每天抱著血糖機哭,這種丟臉比較有觀眾緣。」
太太搖搖頭,但後來有一次,她悄悄打開他的臉書,看了幾篇留言。她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把手機放下,給了他一個不算明顯的眼神,那眼神裡有一點微妙的驕傲。

他的笑話並不是純粹的輕鬆,它往往帶著一種尖銳的刻薄。
有一篇,他寫道:「醫師說,糖尿病控制好就能活很久。聽起來像是威脅:你不乖,我就縮短你的保固期。」
那篇文章底下,有人留言「笑死」,也有人沉默地打下一句:「真的,活著像是在被勒索。」
這時林子衡才發現,他的幽默,其實是一種武器。既能割開自己的傷口,也能讓別人看到自己不是孤軍作戰。

有一次,一個糖尿病社群邀請他做線上分享,主題叫「苦中作樂:病友的幽默力」。那天晚上,他對著螢幕,第一次正式把自己定位成「笑話製造者」。
「各位朋友,糖尿病不是我們選的,但幽默是我們唯一可以選的武器。」他開場這樣說。
底下留言區刷滿了「哈哈哈」和「說得太好了」。
有人甚至打:「笑到血糖都降了。」
他心裡清楚,那當然是誇張。但這一刻,他確實覺得,自己不再只是被病拖著走的失敗者,而是能用文字讓人微笑的「小丑」。

午夜,他關掉電腦,坐在昏黃的燈下,心裡還殘留著掌聲的回音。他忽然想起一句老話:「小丑的眼淚最真實。」這句話放到他身上,再適合不過。

他知道,病不會因為笑話而消失,血糖不會因為掌聲而下降。但他也知道,笑聲能讓夜裡的孤單減半,哪怕只有片刻,也值得。

林子衡關掉血糖機,把它推到桌角。他對自己說:「我不完美,但至少還能讓別人笑。」
這是一種荒謬的自救。不是藥物,不是飲食,不是運動,而是文字。於是他繼續寫,把自己的幻滅、焦躁、痛苦,轉化成笑話。有時酸澀,有時刻薄,有時真的好笑。

網路另一端的人,或許因此在絕望裡笑了一下。而那一聲笑,對林子衡而言,就是他仍然活著的證明。

 

【接受藥物的溫柔】

林子衡第一次拿到胰島素筆的時候,覺得那是一種宣判,一種失敗的象徵。那筆外形流暢,像一支高級鋼筆,卻不是為了寫詩或簽名,而是為了把藥劑推進血肉。藥廠很聰明,做得極盡人性化,像禮品一樣的外盒,仿佛在說:「這不是枷鎖,這是溫柔。」

然而在他眼裡,這就是投降書。投降於病魔,投降於自己那些屢次反彈的體重、那些吃不斷的饅頭和麵包、那些偷喝的珍珠奶茶。

醫師說:「該打了,別再拖。你撐得很久,已經很努力了。」
語氣中沒有嘲笑,只有無可奈何的冷靜。
但林子衡聽起來,像是被宣告「人生成績不及格」。

他拖延了好幾週。藥在冰箱裡,筆還新得閃亮。每次打開冰箱,他都覺得那盒胰島素用冷冷的眼神在看他,像一個等著被簽下契約的惡魔。

「我還可以撐,我可以靠運動再努力一點。」他心裡這樣想。於是他拼命去公園快走,硬要跑出一身汗,好像流得不是水,而是血糖。結果,數字依舊倔強。血糖機顯示「空腹 185」,那冷漠的字體像在笑。

「你啊,」他對自己喃喃,「就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罷了。」這句話,他在鏡子前重複過無數次。語氣裡有自嘲,也有恨鐵不成鋼。

終於有一天,太太看不下去。她推開冰箱,把盒子遞到他手上,聲音輕卻堅定:「試一次吧。你已經很辛苦,不必再折磨自己。」

那一刻,他愣住了。原來他拒絕的不是胰島素,而是「承認自己需要它」。他打開盒子,抽出筆。針尖細得幾乎看不見,他卻覺得像一根鐵釘。手抖了許久,針尖在空氣中徘徊。太太握住他的手:「這不是羞恥,這是你給自己活下去的禮物。」

針扎進去時,沒有想像中的痛。只有輕輕一點,如同蚊子叮咬。他竟然有些失落:原來恐懼了這麼久的東西,不過如此。

接下來的日子,他慢慢習慣了。每天固定時間拿出胰島素筆,像是執行一種安靜的儀式。不像吃藥丸那樣草率,注射需要專注,需要面對自己。

幾週後,血糖的曲線開始下滑。數字不像股票暴漲暴跌,而是逐漸平穩。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原來「藥物」不是敵人,而是一雙手,默默把他從崩潰的邊緣拉回來。

醫師看著檢驗報告,語氣甚至有些寬慰:「很好,你的身體在回應。」林子衡心中酸澀,卻也第一次沒有感到羞恥。

當然,他的嘴巴依舊刻薄。他在臉書上寫:「胰島素筆就像一段婚姻,剛開始你覺得是束縛,後來才發現沒有它日子更難過。」
網友們笑翻了,底下有人留言:「原來我和胰島素結婚這麼多年了。」
還有人說:「那是不是也要辦離婚手續?」

林子衡看著那些留言,心裡卻慢慢生出一種奇異的溫柔。他知道自己已經跨過最難的坎:承認依靠,並不是失敗。

某個夜深,他和太太並肩坐在客廳。窗外沒有風,只有冰箱低沉的嗡鳴。太太忽然說:「你以前一直說,打針是一種恥辱。現在呢?」
他沉默片刻,笑了笑:「現在覺得,這是一種贖罪吧。替我那些偷吃的麵包、喝掉的手搖杯付點利息。」

太太沒笑,只是握了握他的手。那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胰島素並不是冷冰冰的液體,而是一種人間的體貼——讓他的身體還能陪伴她久一點。

從此,他不再把胰島素筆藏起來。他在朋友面前坦然拿出來打針,有時還會開玩笑:「別害怕,我不是毒販,只是個有規律的病人。」
朋友們笑了,氣氛因此輕快。他發現,真正的羞恥並不是打針,而是自欺欺人地否認需要。
林子衡在心裡對自己說:「藥物不是我的敵人,而是我的合作者。它沒有奪走我的尊嚴,反而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這句話,他沒有公開發表,只藏在心底。因為他知道,有些真理,不需要用笑話包裝,也能自帶溫柔。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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