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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根夢(13/16)
2025/10/13 0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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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回診】

診間裡的燈光一如往常,冷白、刺眼,像是一種對病人的審問。椅子排得整整齊齊,卻散發出濃烈的尷尬氛圍。牆上的健康標語依舊在宣告:「規律運動,均衡飲食,遠離三高。」林子衡盯著那幾個大字,忽然生出一種想笑的衝動。遠離三高?拜託,三高是會自動遠離人的嗎?它們黏得比蒼蠅還牢。他再一次回到這裡,帶著一疊血糖紀錄本,像帶著一份遲交的作業。

候診區擠滿了各種身形的人:圓的、瘦的、駝背的、挺直的。每個人手裡都希望抓著希望,彷彿參加一場「慢性病大會」。
有個大叔翻著報紙,邊咳邊咒罵政府;旁邊的老太太拿著針線,慢吞吞縫著什麼。還有人拎著一袋水果,看樣子是剛從市場直奔而來。

空氣裡有一種微妙的氣味:藥粉、消毒水,還有些許汗味,混雜成一種「病人專屬香氛」。林子衡心裡冷笑:這就是逆轉的現場。每個人都想逆轉,結果卻逆不出去,最後還是乖乖坐在這裡等號碼牌。

輪到他時,醫師推了推眼鏡,翻開病歷。醫師的臉不算嚴厲,卻自帶一種「專業的無情」。那是一種看慣了無數病人的神情,裡面有理解,也有倦怠,更多的是一種——距離。

「林先生,血糖紀錄有帶來嗎?」醫師語氣平淡。
林子衡把那本小冊子遞上去。裡面密密麻麻寫著每天的血糖數字、飲食內容,甚至還附註「今天走路一萬步」。看上去就像是一份極度用心的自白。醫師翻了幾頁,抬頭看他。
「你的努力我看見了,但——」醫師停頓了一下,像在挑選字眼,「病不會因為努力就消失。」

這句話落下時,診間的空氣像是被壓縮了一瞬。林子衡愣住,心裡同時湧起幾種衝突的情緒:憤怒、不甘、失望,還有一點可笑的釋然。

努力看不見成果,這算什麼公平?但轉念一想,醫師也沒有說錯。糖尿病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被「感動」的對象。你跑再多步、少吃再多飯,它也不會對你心軟。「那我還努力幹嘛?」他忍不住問。語氣裡帶著刻薄,卻又帶點自嘲。
醫師推推眼鏡,輕輕歎息:「因為努力能讓它慢一點惡化。不努力,它會快一點。這就是差別。」
這番話聽來殘酷,卻也是赤裸的真相。

「可是我朋友有啊,他靠低碳飲食,血糖完全正常了。」林子衡不死心,想抓住一絲「逆轉」的可能。
醫師笑了笑,不帶譏諷,但卻有種「你還是天真」的意味。
「血糖正常,不代表病消失。就像火焰被壓住,灰燼還在。你朋友若是放鬆,血糖可能又會冒上來。逆轉……這個字眼,很漂亮,但太多時候只是廣告詞。」
這句話像是一根針,扎破他多年來的幻想。
醫師繼續說:「空腹血糖控制在120以下是我們的目標,你這幾天有時還在160170。這樣不算失敗,但也不算理想。」
林子衡想笑,笑這些數字的霸道。一個病人的價值,竟然可以被一個小小的數字決定。120以下,你是合格的戰士;超過一點,你就是失職的看守。

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學生,被永遠考不完的考試折磨。分數不是決定畢業,而是決定他能不能「慢一點壞掉」。

醫師又翻了一下病歷,語氣不疾不徐:「不過,你比上次好很多。我看見你的紀錄,有持續運動,也有減少外食。這些努力,不是白費的。」
「可是病還是在啊。」林子衡忍不住插嘴。
醫師點頭:「是。因為它就是會在。努力不是為了趕走它,而是為了和它共存。」這話像是一種宣判,也是一種哲學。

走出診間時,林子衡腦子裡仍迴盪著那句話:「你的努力我看見,但病不會因努力就消失。」這句話像是一記悶棍,把他的幻想擊碎。卻也像一面鏡子,逼他看清自己這一路的掙扎。

是啊,他這幾年不斷追逐「逆轉」的幻影,把飲食、運動、偏方當成救贖。可事實是,這病從未因為他的努力而感到絲毫愧疚。他忽然笑了,笑自己像個戀愛失敗的人。明明對方早就說清楚「不可能了」,他卻還不斷送花送禮,期待奇蹟。

他回頭望了一眼候診區,那些病人仍在等候。有人打瞌睡,有人低頭滑手機,有人默默揉著肚子。他突然覺得,這些人都是鏡子,每一張臉都在映照自己。大家都努力過,都幻想過,也都幻滅過。最後卻還是坐在這裡,等著被醫師提醒:「努力不會讓病消失。」

回家的路上,他在心裡偷偷編了一句笑話:「糖尿病就像租屋的房東,你再怎麼努力打掃房間,它還是不會把房契送給你。你頂多住得乾淨一點,卻永遠不是你的。」

這笑話讓他自己笑出聲來。路人投來奇怪的眼神,他卻不在意。因為在幻滅裡,能笑,已經算是一種勝利。

回到家,他把血糖紀錄本放在桌上,盯著那些數字。忽然想起,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再記錄,會不會更輕鬆?但下一秒,他還是默默拿起筆,寫下今天的數據。努力不會讓病消失,但努力能讓他不至於太快被吞沒。

他明白了,這不是一場可以「勝利」的戰爭,而是一場漫長的共存。幻滅之後,依然得活下去。這,就是病人最後的哲學。

 

【與妻的和解】

夜裡,空氣靜得連牆上的時鐘聲都顯得嘲諷。每一次滴答,像是在提醒林子衡:你還沒死,但你也不再完整。
桌上放著他的血糖機,數字還亮著,冷冷的:193
他盯著那串數字,心裡想,這該叫什麼?宣判?懲戒?還是命運給的一封匿名情書?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笑得有點尖銳,像夜裡的破銅鑼。

房門被輕輕推開。太太穿著舊睡衣,頭髮有些凌亂,卻帶著一種溫柔的倦意。她手上端著一杯熱牛奶,放到他面前。
「這時候還在看血糖?」她的語氣不帶責怪,只帶一點習以為常的疲憊。
林子衡沒有回答,只是舉起血糖機給她看。數字刺眼,像是在挑釁。
193。」他冷冷地唸出來,聲音平淡到近乎刻薄,「你說,是不是比股票還刺激?」
太太沒有笑,她只是坐下,慢慢地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指微涼,卻比任何安慰來得實在。

「我這些年,」林子衡苦笑著說,「少油少鹽、拒絕澱粉、晨跑、瑜伽、爬山,還試過那些愚蠢的偏方……苦瓜汁、醋泡蒜、蚯蚓粉,什麼鬼東西我沒碰過?可結果呢?病還是病。」
他停頓了一下,望著妻子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說實話,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小丑,在舞台上不斷變換花招,觀眾卻只有一個——血糖機。而它,從來不笑。」
這句話荒謬得近乎詩意,但卻殘酷得真實。

太太靜靜聽著,沒有打斷。過了很久,她才開口,聲音低卻堅定:「你不完美,只要活著。」
林子衡愣住了。這句話簡單到像是一個平凡的陳述,卻像是一把小刀,劃開他心裡那層厚厚的幻覺。
「不完美?活著就好?」他重複著,聲音帶著一點嘲弄。
「那我這些年的努力呢?那些流汗、飢餓、戒掉麵包的夜晚……都只是鬧劇?」
太太看著他,眼神卻很溫柔。
「不是鬧劇,是你不肯放棄的證明。但努力不是為了完美,努力只是為了繼續存在。」

林子衡低頭笑了,笑聲乾乾的,像砂紙磨過喉嚨。
「所以,你是說,我其實不用再跟血糖打仗了?我該接受它,當它是我的長期房客?」
太太也笑了,帶著一點疲憊的自嘲:「沒錯,反正它比房客還忠實,房客還會搬走,它不會。」
兩人對視,竟然同時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酸澀,但至少比沉默好。

「我怕啊。」林子衡忽然小聲說,「怕哪天睡著就醒不來,怕低血糖把我拖走,怕醫師冷冷一句話:『沒控制好』。」這句話說出口,他的肩膀忽然垮下來,像卸下了一副隱形的鎧甲。
太太伸手輕輕拍著他的背,一下又一下。
「我也怕。」她說,「但比起這些,我更怕你不肯面對自己。你不是戰士,你只是個人,一個會流汗、會想吃麵包、會犯錯的人。」
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像一道釘子,把他的漂浮感釘回了地面。

兩人沉默著,夜色靜謐。窗外偶爾有汽車駛過,燈光一閃即逝。林子衡覺得,這一刻,自己不再需要對抗什麼。病還在,數字還在,但至少,他可以把頭靠在妻子的肩膀上,暫時休息。

「你不完美,只要活著。」太太又重複了一次,像是一種祝禱。林子衡輕輕笑了,眼角有點濕。
「那好吧,」他說,「我就當一個不完美的病人,一個勉強算合格的丈夫。」
「合格就好。」太太點頭,語氣淡淡,卻比任何醫師的診斷都來得安心。

夜燈昏黃,兩人靜靜相依。林子衡忽然覺得,這場和解不只是與妻子,更是與自己。

血糖機還在床頭,冷冷發著光。但那光,不再是審判,而只是夜裡的一盞小燈。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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