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友聚會】

在這個城市裡，糖友聚會是一種奇特的存在。不像讀書會，有詩意；不像同學會，有懷舊；更不像聯誼會，有曖昧。它是一群被血糖數字追趕的人，聚在一起取暖，卻在笑聲中互相比爛。

林子衡第一次參加時，心裡有些忐忑。他以為大家會交流飲食秘方，或討論如何「逆轉」。結果才發現，這場聚會的本質更像一場黑色喜劇：比誰的血糖更高，誰的控制更失敗。

聚會地點在某社區活動中心，椅子一排排擺好，像小型研討會。主持人是個滿頭白髮的退休老師，一開場便笑著說：「好了，今天我們先來個『數字分享』。誰要先？」

眾人心領神會，氣氛瞬間鬆弛下來。
有位大嬸第一個舉手，語氣竟帶著幾分驕傲：「我昨天餐後三百一十！」
眾人齊聲「哇——」，掌聲和笑聲交織，彷彿她不是血糖爆表，而是拿了某種獎。

接著，一個大叔慢悠悠補上一句：「我上次急診四百二，醫師差點把我當靈異事件。」全場笑翻，有人拍桌子，有人喊：「你贏了！」

林子衡坐在角落，聽得目瞪口呆。他本來打算低調分享自己「稍微下降」的血糖，現在卻覺得格格不入。這裡的遊戲規則，似乎不是炫耀控制得好，而是誰更慘、誰更糟。

另一位老太太揮著手，語速飛快：「我上次抽血，糖化血色素11.5！醫師一臉嚇壞，叫我立刻打胰島素。我跟他說：『不用怕啦，我還沒死。』」笑聲再次掀起，像波浪一樣湧動。有人甚至邊笑邊咳嗽，笑到眼角滲出淚。

這場比賽的獎勵，不是讚賞，而是一種奇異的「榮耀」，血糖越高，故事越慘烈，越能換來大家的喝采。這不是慘痛的競爭，而是一種集體的自嘲，像一群囚犯在比誰的鎖鏈更沉重。

輪到他了，主持人笑眯眯看著他：「新朋友，也來分享一下？」
林子衡清了清喉嚨，努力壓下尷尬：「呃……我最近有控制，餐後大概一百六十幾。」話音剛落，全場靜了一下。
有人半開玩笑地說：「哎呀，你這麼優秀，跑錯場子了吧？」
另一人接口：「一百六十還拿出來講，我早餐就一百八十！」

笑聲再度爆發，但這次帶著一點善意的排斥。
林子衡苦笑，心裡暗想：原來自己「比較健康」，在這裡反而顯得刺眼。

隨著聚會進行，大家開始分享「災難日記」。
有人說自己因為嘴饞，半夜吃完一碗牛肉麵，隔天血糖飆破三百。
有人說自己打胰島素打到屁股青一塊紫一塊，還被孫子誤認是跌倒受傷。
還有人分享：「有次醫師叫我控制飲食，我當場問他：『你叫一個台南人戒甜，等於叫魚離水！』」

每一個故事都伴隨大笑，笑聲中帶著淚光，淚光裡藏著無奈。林子衡終於明白，這場聚會不是比賽，而是一種集體的療傷。他們用黑色幽默對抗日常的失敗，用自嘲對抗病程的殘酷。在醫師的冷眼下，他們無能為力；但在這裡，他們至少能大聲笑，笑出一點點暫時的自由。

散會時，主持人總結道：「各位，記得該吃藥還是要吃藥，該運動還是要運動。今天的比賽，不是真的比誰最慘，是要讓我們知道──我們都還活著，還能笑，這就是勝利。」
眾人鼓掌，笑聲依舊，卻多了幾分沉默的共鳴。

林子衡走出活動中心，夜風拂面。他心裡想起醫師那句「能穩定就偷笑」，忽然覺得可笑又真實。原來，糖友們的偷笑方式，是拿自己的血糖來互相比爛。這或許荒謬，但至少讓痛苦變得可以承受。

他低聲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幽默，最黑的一種幽默。」

 

【網紅的欺騙：花錢買課程，結果全是套話】

林子衡那陣子，處在一種奇怪的焦躁中。醫師的冷眼讓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宣判「無期徒刑」，而糖友聚會的比爛氣氛雖能帶來片刻慰藉，卻也把「永遠逃不掉」的宿命敲得更響。他不甘心，他還想再掙扎一下。於是，他開始盯上網路世界──那個充滿奇蹟和幻象的市場。

一個股歌的搜尋，跳出來的是五花八門的標題：
「三個月逆轉糖尿病！」
「七天血糖回歸正常！」
「不打針、不吃藥，從此自由！」

字體鮮豔，配色刺眼，彷彿每個字都在對他喊：「來吧，救贖在這裡！」
而點進去之後，總會看到一張俊美或嬌媚的臉龐──所謂「健康網紅」。
有的穿著白袍，聲稱自己「曾任某醫院顧問」；有的在廚房裡切蔬菜，笑容甜得比糖還膩；還有的乾脆在健身房裡秀肌肉，表示「糖尿病根本不是病，是你懶！」

林子衡盯著螢幕，覺得自己像是個被魚鉤挑逗的魚，既清楚危險，卻又忍不住想要咬下去。

「只要一堂課的錢，換來一輩子的自由。」網紅的聲音帶著磁性，像是深夜廣播裡的慰藉。他點了「立即購買」，信用卡號碼敲下去的那一刻，胸口甚至有種熱血奔湧的暈眩感。彷彿他不是買了一門線上課程，而是買了一張赦免令。

當付款成功的提示音響起，他竟然有點想哭。原來，絕望的人，連一個電子發票也能當作希望的象徵。

第一堂課，網紅笑容燦爛，語速輕快：「各位糖友，恭喜你們！你們已經踏出了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投資自己。」

林子衡抱著筆記本，端坐在電腦前，心裡既期待又緊張。
然而，半小時後，他的眉頭開始抽搐。
課程內容，不外乎「少吃精緻澱粉」、「每天要運動三十分鐘」、「保持心情愉快」。
這些話，他早在醫院、書籍、甚至鄰居大嬸的碎念裡聽過千百次。

第二堂課，網紅換了件衣服，背景從廚房變到客廳，但內容依舊是套話：「朋友們，不要放棄！糖尿病不是病，是生活習慣的提醒！」

第三堂課，他忍不住在筆記本上寫下一行字：「我花了三千塊，買到三句陳腔濫調。」

課程結束後，網紅寄來一封電子郵件，標題是《恭喜完成！你已邁向自由！》。
林子衡盯著螢幕，忍不住笑了。那笑聲裡有點瘋狂，有點心酸。

「自由？我自由個鬼。」他心裡暗罵。
血糖仍舊如影隨形，藥罐子仍舊塞滿抽屜，他依舊得在餐桌前數算米粒，像個神經質的會計。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認真抄寫了那些套話，還在第一堂課時打上紅字。
「這不就是醫師罵人的版本嗎？只是換了張更好看的臉皮。」
想到這裡，他又笑出聲，笑到眼淚滴在桌上。

課程還附送一個「學員群組」。裡面聚集了幾百個人，每天貼出的訊息，無非是：「今天我戒掉米飯了！」
「老師說要多運動，我剛走了一公里！」
「堅持就是勝利！」

每一句話都像複製貼上，像集體洗腦的口號牆。
有人質疑：「這樣真的能逆轉嗎？」
立刻被群組管理員踢掉，理由是「負能量」。

林子衡望著這些人，心裡泛起一股荒謬的憐憫。
他知道，大家其實都在尋找救贖，只是買錯了香火。

那晚，他對著鏡子，指著自己，冷冷地說：「你這傻子，買了三千塊的幻覺。」
鏡中的人沒有反駁，只是沉默地望著他，眼神裡帶著疲憊的諷刺。他忽然明白，糖尿病真正的殘酷，不在於血糖數字，而在於它能讓人一次又一次地抱著希望，再一次又一次地摔得粉碎。

而網紅，就是專門販賣這些希望的商人。糖友們買下的，不是知識，而是做夢的權利。

林子衡苦笑，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既然如此，也許我應該去當網紅，至少能賣掉自己的失敗，換一點收入。」

他哈哈大笑，笑聲迴盪在狹小的客廳裡，像是一場荒謬的演出。
笑到最後，他自己都分不清，那是憤怒、悲傷，還是純粹的黑色幽默。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