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重的反彈】
減肥這件事,對糖友而言,幾乎等於一場殘酷的戰爭。醫師總是說:「體重減下來,血糖就會好。」這話像口頭禪,聽多了甚至會在夢裡迴盪。林子衡也曾經相信,只要往下掉個十公斤,世界就會改變,身體會像一部被修復的機器,重新運轉順暢。
於是,他戒掉米飯,推掉宵夜,硬生生把嘴巴縫成一道緊箍咒。那幾個月裡,他走路的步伐變得輕盈,鏡子裡的臉頰甚至顯出久違的輪廓。體重計上的數字往下掉時,他感覺自己像個股市投資人,看著綠色箭頭滑落,心裡既緊張又興奮。他以為,這會是一段美好旅程的開始。
然而,體重的下跌只是短暫的幻象。像潮水退去之後,總會再回來。某個週末,他因為心情低落,給自己「一點慰藉」──只是一塊小蛋糕。那塊蛋糕像是打開了某個隱藏的開關。之後,第二塊、第三塊接連出現。他安慰自己:「沒關係,只是偶爾放縱。」
可是,偶爾很快就變成頻繁。他的嘴巴就像一個早已被訓練過度的鬧鐘,一到夜晚便響起:「吃點東西吧。」體重計上的數字不動聲色地爬升,像一個奸詐的敵人,步步進逼。
衣櫃裡那條「勝利褲」——他曾經因為瘦下來而能扣上的牛仔褲,如今卻再度緊繃。鈕扣發出抗議的聲音,彷彿隨時會彈飛。他站在鏡子前,看著自己腹部微微鼓起,喃喃說:「你這傢伙,回來了。」語氣裡既有怒氣,也有一種自嘲的笑意。
妻子偶爾提醒:「是不是最近吃得有點多?」
他總是板著臉回答:「血糖太低會危險。」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正當理由,實際上只是掩蓋嘴饞的藉口。
回到診間,醫師翻看報告,語氣冷淡:「體重又增加了三公斤。」像是在宣判罪行一樣。
林子衡笑笑:「醫師,我可能是水腫。」
醫師瞄了他一眼,淡淡回答:「水腫三公斤?你是水牛嗎?」
診間的空氣凝固片刻。林子衡覺得這句話既刻薄又真實,讓他尷尬得只能陪笑。
反彈的體重,就像帶著惡意的報復。它不僅回到原點,還常常多送一點「利息」。朋友打趣地說:「你這是投資失敗,還被收取違約金。」
他無奈地回:「是啊,體重市場一向殘酷,沒有止損點。」
這種話說出口時能博得一點笑聲,但心底卻是酸澀的。因為他知道,笑聲不能減去任何一克脂肪。
晚餐桌上,他一邊計算碳水化合物,一邊偷偷加大筷子的夾取範圍。「只是多一口,沒關係吧。」他對自己說。
夜裡,他對著抽屜裡偷偷藏的洋芋片,心裡糾纏不清。最後還是拆開,邊吃邊笑罵自己:「這就是糖友的叛亂。」
體重計成了冷酷的裁判,每次踏上去,數字都毫不留情。他有時甚至想,乾脆把體重計藏起來,眼不見為淨。可是,即便沒有那塊冰冷的玻璃板,褲頭、腰帶、鏡子都會殘忍提醒他:反彈是事實。
某個夜晚,他坐在床邊,看著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喃喃說:「減重這件事,就像一段爛戀愛,剛開始熱情似火,後來失望收場,最後還被狠狠甩了一巴掌。」
妻子在一旁忍不住笑了:「那你打算再談一次戀愛嗎?」
他翻了個白眼:「我可能只適合單身一輩子。」
兩人笑聲中,有一點荒謬的甜意,但更多的是無奈的共鳴。
體重的反彈,不僅是數字的回升,更是一種精神上的疲憊。每一次努力,最後都可能化為一個諷刺的笑話。
林子衡望著夜裡的窗外,心裡浮出一句自嘲的評語:「減肥成功只是人生的一個插曲,反彈才是永恆的主旋律。」
他笑了,笑聲裡有苦澀,也有一種決絕的幽默。畢竟,面對糖尿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荒謬裡繼續活著,在失敗裡繼續調侃。
【醫師的提醒】
診間的燈光一如既往冷白,像醫院裡所有真相揭示的舞台。林子衡坐在診療椅上,雙手交握,像一個等候宣判的犯人。桌上的病歷夾薄薄幾張紙,卻像一本厚重的小說,每一頁都在寫著他和糖尿病的荒唐合奏。
醫師推了推眼鏡,沒有抬頭,眼神盯著電腦螢幕,聲音卻像從冰箱裡傳來:「子衡啊,你的血糖,又有點上去了。」這句話,聽起來不帶情緒,卻像一根針,直直刺進耳膜。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平靜的殘酷」。
「體重反彈三公斤,糖化血色素也升高到七點五,」醫師語氣淡淡,「藥還是要繼續吃。」
林子衡苦笑:「醫師,我已經很努力控制了,晚上只吃一小片吐司。」
醫師終於抬頭,目光裡帶著一絲冷幽默:「你確定那片吐司沒有抹奶油、沒有加果醬、沒有配牛奶?」
林子衡臉色一僵,喉嚨裡哽住半句話,最後只能縮短成一個尷尬的笑聲。
醫師不再追問,只是語氣沉沉:「很多病人都這樣,自以為『小小放縱』沒關係,結果就是長年累積,把身體推回深淵。」
林子衡忍不住辯解:「可是醫師,我聽說有人靠飲食和運動就『逆轉』了糖尿病,真的有人辦到啊!」
醫師笑了,但笑容裡沒有半點祝福,只有一種冷靜的譏諷。「逆轉?別鬧了。你要是二十歲、剛胖、剛診斷,還有那麼一點可能。可你呢?四十好幾,糖尿病五年以上,血糖控制斷斷續續,藥已經吃上了。你以為這病是小說,靠一場絕地反攻就能改寫結局?」
那一瞬間,林子衡覺得自己被釘在牆上,像標本一樣動彈不得。醫師又補了一句:「能夠『緩解』,就是奇蹟了。至於『斷根』?你當這是除草劑嗎?」
醫師從抽屜裡拿出一瓶藥的仿單,像變魔術般推到他面前:「我開這種新藥,你按時服用。」
林子衡盯著那藥的外觀,心裡湧上一股說不清的複雜感。藥丸小小一顆,卻像一顆隱形的鐵球,把他的人生套上鐐銬。
他想開玩笑,於是低聲說:「醫師,這是不是藥廠設計好的陰謀?讓我們一輩子吃下去。」
醫師挑眉,冷冷回應:「如果你不吃藥,那就是身體對你設計的陰謀,讓你一輩子住在病房裡。」
一句話,把玩笑變成一記冷風。
醫師收起冰冷的口氣,沉默片刻後,語氣變得緩慢而沉重:「糖尿病不是一場考試,考不好可以重考。這是一條單程路。你能拖多久,就看你願意多老實面對它。」
他停下來,看著林子衡的眼睛,像要確定話語有沒有真正進去:「別再幻想什麼徹底逆轉。現實很簡單──少吃、多動、乖乖吃藥。這三句話,老掉牙得讓人不耐煩,卻是唯一能延長時間的方式。」
診間裡安靜得只剩下牆上時鐘的滴答聲。林子衡忽然覺得,這些話比什麼勵志課程、網紅教條都更有重量。因為它冷,冷到逼人清醒。
離開診所時,他走過玻璃門,看到自己的倒影。那張臉因為無奈而皺著眉,卻又忍不住冒出一絲笑意。
「逆轉?笑死人了。」他對著倒影低語,「你只是個愛吃麵包的病人罷了。」
這句話聽起來荒謬,卻像一個無情的標籤,把夢想和現實劃清界線。
他忽然想起醫師剛剛說的話:「糖尿病不是考試,這是一條單程路。」
這提醒冷酷,但至少真實。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帶著自嘲的微笑,繼續往街口的方向走去。腳步沉重,卻比以前更清楚自己踩在哪裡。
【待續】